序二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中)

他也不著急起身,順手拉住旁邊臉蛋通紅的小男孩,「就你搶得多,上次教你的乘法口訣呢,背來聽聽。」

小男孩扭著胳膊掙扎,嘻嘻笑道:「方老師,現在是暑假,開學我再背給你聽。」

方拓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你還學會講條件了。」

小男孩掙開,「我撿的垃圾最多啊,等我拿給你看。」

扎著細馬尾的小姑娘湊過來舉起手,「方老師,方老師,我會背。」說著便清脆地背了起來,背完還定定地看著方拓,大眼睛一眨不眨。

方拓揉揉她的頭頂,「剛才書本和巧克力不是都拿到了嗎?不許再談條件哦,好好學習是為了自己,知道嗎?」

小姑娘點點頭,「我是想問,寧檸姐還來不來,我還想和她學跳舞。」

方拓愣了片刻,微笑道:「你還記得寧檸姐呀,她開始工作了,很忙的。下次我請別的大姐姐來教你跳舞好不好?」

「上次你就是這麼說的。」 小姑娘晃他手臂,「方老師你來教我吧。」

旁邊幾個小孩子拍著手掌,「方老師,跳舞;方老師,跳舞。」

方拓左支右絀,扭頭看見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熱鬧的夏小橘,抬手一指,「讓那位姐姐教你們,快去找她。」

夏小橘轉身想跑,腳下一絆沒跑開,被孩子們圍了十分鐘,唱了首歌才得以脫身。方拓趁機躲到空場一旁,不知誰家栓了一頭驢,他長腿一邁,倒騎上去,樂呵呵地袖手旁觀。

又鬧了一會兒,他才哄著小孩子們回家吃飯,約好下次進山再見。

「你可真會轉移火力。」夏小橘鬆了口氣,「每次進山你都來看他們?」

「有時間就來。」方拓應道,「之前的顧客和朋友會寄書本和文具過來。」

「你沒太多的口音,是在外面讀過書吧?」

方拓點頭,「讀過一陣。」

「那現在……就在馬隊工作?」夏小橘問道,想起剛才眾人的議論,又覺得這句問話有些居高臨下,忙解釋道,「我是說,冬天或者淡季呢?」

「幫著喂氂牛,趕氂牛。」他說起氂牛二字,帶了略重的鼻音,又有些當地方言的味道。

方拓問她:「你來村裡轉轉?」

「我來找多傑,他是我們隊在村裡的聯絡人。同事們進山了,手機沒信號,我去問問多傑他們在哪兒紮營。」

方拓從驢背上跳下來,「我和你去。這裡幾處營地的位置我都知道,明天帶你過去。」

他對村中熟悉的很,沿途都有村民和他打招呼,幾分鐘便走到多傑家,問清科考隊紮營的地點,又招呼夏小橘,「我聽經理說你腸胃不好,要不要在村裡吃碗粥?」

多傑也聽說她前幾日身體不適,留她在村中住下。

「不給大家添麻煩了。」夏小橘擺手,「我基本好了,麵條也一樣。」

回去的路上,方拓問:「你們是來考察什麼的,地質?植物?動物?」

「是我們所和四川省合作的一個項目,對岷江上游生態環境的綜合評估。」夏小橘答道,「要考量的因素很多,我們主要是側重森林覆蓋、草場退化什麼的。」

「要退耕還林?」方拓問,「你跟著馬隊走,算是微服私訪么?」

「我們不負責制訂政策。」夏小橘笑,「在擔心你的氂牛嗎?」

二人跨過溪流,方拓站在岸邊,想要伸手拉夏小橘一把。一回身,發現她已經從旁邊的石頭上跳了過來。他收回手,笑著看她,「總出野外吧,看你爬山的姿勢,就不一樣。」

「這都能看出來?」

方拓指指眼睛,「我見過爬山的人,比你見過的驢子都多。」

夏小橘思忖片刻,「你說我是驢子?」

方拓失笑,「什麼邏輯?是驢子還是被驢子踢到了?」

天色漸暗,太陽消隱後氣溫驟然下降,大家裹緊衣服圍坐在篝火旁。林婷縮著手,窩在男友懷裡。肖榕帶得衣服也不多,反覆烤著手,離太近又覺得煙氣熏人。方拓看到,從駝包里翻出一件外套,她接過來,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馬匹身上的氣味,不禁皺了皺眉,倒也沒拒絕,依舊披在身上,向他道謝。

夏小橘準備充分,又從背包里拿出一件輕便羽絨服來,替換了衝鋒衣里的抓絨衫,她向旁邊挪了挪,把適宜烤火的上風處讓了出來。金紅色的火光明亮溫暖,更顯得天宇深藍潔凈,空中綴滿繁星,銀河的煙雲繚繞天際。

肖榕指了指頭頂,「看,銀河。」

何光抬頭,「是那些星星嗎?可惜有雲,看不清。」

肖榕嗤笑,「什麼雲,那就是銀河!」

何光被搶白,訕訕笑道:「城裡都是光污染,看不到,還是山裡好。」

飯菜已經準備好,一大鍋麵條,和土豆白菜胡蘿蔔煮在一起,還有幾張餅,也在篝火上熱過。大家在山裡也沒什麼挑剔,吃著熱騰騰的飯菜,身體暖過來,也有了說話的力氣。不過畢竟走了一天,加上天氣寒涼,吃過飯喝了馬茶,坐了一會兒便紛紛鑽進帳篷。只有那對兒美國情侶還在興緻勃勃地看星聊天,因為馬隊早起接觸的外國遊客比中國遊客更多,幾位嚮導的英文日常對話倒是嫻熟的很。

夏小橘還不困,但也不是很想說話。她坐在帳篷口,抱著膝,望著籠罩山谷上方的一片星空。蜿蜒的星雲,像那年遠眺的跨海大橋,當時的她彷彿站在一個奇異夢境的入口,似乎沿著璀璨的光帶一直跑,跑進夜色,就能跑向未來任何一個地方,去所謂的天涯海角。

那天沈多告訴她,畢業後就要隨爸爸去法國。對於她看似無望的深藏心中的單戀,夏小橘同病相憐,還主動讓出大土身邊的位置。

當時大土唱的那首歌,似乎是《天意》:

這條路,多少崎嶇多少坎坷途;

我和你,早已沒有回頭路

她曾經那麼怕失去陸湜禕的友情,然而最終還是和他天各一方;至於如果當初換一種身份相處是否能天長地久,這個問題也永遠得不到答案了。夏小橘望向天空,視野中的星子模糊起來,都要交疊在一起。

篝火旁傳來陣陣笑聲,還有美國姑娘蘇西的驚叫:「天啊,我的喉嚨都要著火了。你們確認這不是醫院拿出來的純酒精嗎?」

夏小橘看過去,方拓揚手招呼她,「來,這裡暖和。」還塞了一個烤土豆給她,外表焦黑,內裡帶著濃濃的炭火香氣,是剛剛埋在篝火旁煨熟的。

嚮導大叔問:「小夏你要不要試試?」

「什麼?」

方拓塞過來一個老式的軍用水壺,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這有六十度了吧。」她咋舌。

「七十二度。」方拓挑眉,在飯盒蓋上倒了一層,一口喝下。

夏小橘被口水嗆到,自己咳了起來。

眾人笑,「他喝酒,你跟著咳嗽什麼?」

她搖頭,「看到就嚇到了。」

蘇西說:「你想試試嗎?我根本沒喝出味道,就覺得嗓子都要被撕開了。」她聳肩,「畢竟是個難得的經歷,你不來一口?」

夏小橘搖頭。方拓也不勉強,收回水壺,「算了,她不是這兩天腸胃不好?下次吧。」

嚮導大叔笑眯眯看過來,「阿拓對小夏最好了。」

夏小橘大窘,「哪有,我是真的才恢複。」篝火的熱氣傳過來,胸前暖暖的。

帳篷里的姑娘們翻來覆去也沒睡著,總覺得帳篷的帆布和身下的藏袍都有一股強烈的馬騷氣,但是已經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又不想再出去吹風。林婷推了推肖榕,「你不要去和阿拓聊天?」

肖榕撇嘴,「那麼冷,為什麼要去和他聊天?」

林婷笑道:「難得看你誇一個男生呀。你要是不去,我看他就和別人熟起來了。」

同行的朋友附和道:「是啊,還以為他最照顧榕榕的,現在和別人聊得也挺開心。」

林婷說:「是哦,路上沒怎麼見他倆搭話。」

肖榕心中也有些不耐煩,她剛才臨走時還特意和方拓道別,他也沒喊自己坐下,卻喊了夏小橘。她倒不是覺得對方拓有什麼心思,只是篝火旁看星喝酒這樣的夜晚,才有行走江湖的意氣。為什麼自己要鑽回帳篷來呢?

「趕緊睡覺吧。」她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幾個人守著篝火,各自講旅途中的趣事。蘇西和男友又鼓動大家唱歌,有嚮導唱了兩首。方拓拿起木棍撥著火炭,跟著哼了起來:

直到你轉身離去的那一刻起逐漸地清醒

才知道把我世界強加給你還需要勇氣

在你的內心裡是怎樣對待感情

直到現在你都沒有對我提起

我自說自話簡單的想法

在你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所以我傷悲

儘管手中還殘留著你的香味

被酒精浸潤的嗓音有些沙啞,唱了一段,眾人都沉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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