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相逢一笑(下)

回到北京不久便是時尚頒獎典禮,Primavera剛剛進入中國大陸市場,與幾家珠寶行聯手贊助了一系列活動,此次頒獎典禮只是其中之一。合作方負責活動方案的具體落實與執行,邵聲到了現場,才發現負責典禮籌辦的正是黃駿所在的公司,他站在舞台下方調音台邊,帶著耳麥,正在向音響師交代著什麼。

邵聲下意識地環顧全場,想莫靖言是否也在這熙攘的人群里。然而下一刻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一位高挑秀麗的女模特款款走到黃駿身邊,手搭在他肩頭,親昵地附耳說了兩句,黃駿挑眉微笑,手臂在對方腰間攏了攏。兩人在角落交談了幾句便各自散開,黃駿繼續忙於現場組織,偶爾和姑娘眼神交匯,便笑著眨眨眼,神色曖昧。邵聲蹙眉,不待他多想,就被圍上來寒暄的賓客阻斷了視線。

黃駿也看到了大廳中央的邵聲,正和幾位一同擔任頒獎嘉賓的珠寶行代表談笑風生。黃駿想著將燈光音響安排妥當,待頒獎的環節一過,便過去和幾位金主打個招呼。舞台上流光溢彩,台下人聲嘈雜,閃光燈頻頻閃爍,他一時沒留心,再看過去,場內已經沒有了邵聲的身影。

自會場的側門出來,是一道僻靜的半圓形連廊,一直通到後廚去。因為今天的活動是冷餐會,各色小食大多已經在門外的備餐區準備妥當,只是偶爾有幾位身著白色制服、戴著廚師帽的工作人員推著餐車經過。

邵聲從會場踅到連廊上,隔著落地窗望著酒店的中庭,鋪滿鵝卵石的水池在冬季里放幹了水,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他腦海中都是莫靖言跛著腳,但又堅定地拒絕自己時倔強的神情。那天她緊緊偎依的男友,今天卻在場上和別人眉來眼去。而以他的身份,不該探究驚擾她的生活,但又如何坐視不理?邵聲的手掌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洇出一片霧氣。

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無暇多想,應該收攏心思回到把酒言歡的會場中去,冰冷的指尖按了按太陽穴,吸了口氣,轉身要回到場中。剛走到門口,迎面碰到推門而出的楚羚。她一怔,笑道:「師兄你果然在這兒,我看到你被一群人圍著,正要打招呼,你就不見了。」

「一直在說話,出來透口氣。」

「我猜也是。」楚羚莞爾,「你一向不喜歡這種應酬的場合,但現在又躲不開。」

「工作是工作,說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

「我還以為是剛剛幾個小姑娘太熱情,你要出來躲躲。」楚羚瞥了一眼他的左手,揶揄道,「你應該把戒指戴上,冒充單身人士是不道德的。」

邵聲笑了笑,「我現在,就是單身。」

楚羚一愣,神色歉疚,「不好意思,我們只聽說你太太是巴西人,沒想到……」

「我們分開一段時間了,兒子跟著我。」

「那這幾年,也辛苦了。」

「還好,川川一直挺懂事,現在我媽也在北京,生活還是挺穩定的。」

「你剛回來,如果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儘管和我說。」楚羚頓了頓,「我知道你最近忙得很,剛才就想問,不知下個周末你有什麼安排?」

「一般周末我都儘可能不參加應酬,陪陪家人。」邵聲心念一動,心跳忽然快起來,定定地望著楚羚。

果然,她彎了彎嘴角,緩緩說道:「應酬算不上。昭陽回來了,要不要去我家,一起吃頓飯?」

當邵聲站在高聳的公寓樓下時,激動的心情難以平復,還帶了三分緊張與不安,不知如何面對闊別多年的老友。邵母說老友聚會是年輕人的事兒,自己去超市購物籌備年貨,邵一川裹上厚羽絨服,像一隻圓滾滾的小熊,蹦蹦跳跳地跟在父親身側。邵聲帶了一瓶紅酒,又在水果店拼了一隻果籃,邵一川拽著藤籃的提手,戳了戳裡面金黃碩大的芒果,「爸爸,我也想吃芒果了。」

「不要戳壞了。這是送給傅伯伯他們家的,回去再買給你。」邵聲牽起兒子的小手,「還記得見面怎麼問好么?」

「嗯,傅伯伯,楚阿姨,還有安安妹妹!」邵一川仰頭看著,「可爸爸你怎麼還不按門鈴啊,你是忘了他們家門牌號嗎?」

邵聲笑著拍了拍兒子的頭頂,他知道自己此次回國,有太多的故友和舊事需要面對。只是這麼多年來斷了聯絡,他知道昭陽經歷了漫長的昏迷和蘇醒後艱辛的復健,然而在腦海中反覆出現的,都是他當年在公路上滿臉血污、以及醫院中纏著白紗遍身插滿膠管和導線的模樣。久別重逢,他不知如何開口,給昔日的兄弟一聲問候。

來開門的是楚羚,她系著圍裙,袖子挽高,廚房裡高壓鍋滋滋作響,飄來燉肉的香氣。「你們爺倆來了,快進來。」她彎腰遞過一雙小拖鞋,「你就是川川呀,長得真像你爸爸!」

「楚阿姨好!」邵一川聲音響亮,「我和爸爸買了水果,送給你和傅伯伯,還有安安妹妹。」

「川川真懂事,還知道安安妹妹,她在睡覺,一會兒和她玩好不好?」楚羚笑著將果籃放在一旁,接過邵聲的大衣,「昭陽在書房,剛剛爸爸打電話來問一個數據,他正查著呢。我去喊他。」

「我去吧。」邵聲的掌心有些潮濕,「我去和他打個招呼。」楚羚點頭,將邵一川帶到客廳,拿出餅乾糖果給他挑選,又將電視打開,陪他一起看《喜羊羊與灰太狼》。

邵聲順著她的指引走到書房門前,他輕叩兩聲,將虛掩的房門輕輕推開。傅昭陽側身站在書桌旁,翻著書柜上的參考書,他襯衫外穿著一件深灰色斜格毛坎肩,一身儒雅的書卷氣,似乎當年慘烈的一幕從未發生過。他背對著邵聲,將一本英文詞典放回到書架上,問道:「是少爺他們來了么?」

重又聽到傅昭陽的聲音,低沉和緩,和記憶中別無二致,邵聲想起當年在重症監護室,他跪在床邊涕淚交零,一迭聲的「對不起」,換不到傅昭陽一句「沒關係」,記憶中的一幕瞬間清晰,讓他熱淚盈眶,顫聲道:「老傅,是我啊!」

傅昭陽手臂一顫,字典沒放穩,「啪」一聲掉在地上。他轉過身來,繞到書桌前面,「你這傢伙,總算是回來了!」他張開雙臂,和邵聲緊緊擁抱,拍著他的後背,聲音哽咽,「少爺,當初打你那一拳,還疼不疼?」

邵聲笑中帶淚,「靠,是兩拳!老傅你打了我兩拳好不好?」

傅昭陽也笑,「打你你也不還手,太不過癮了。回頭我都讓你打回來,成不?」

兩人時哭時笑,互相箍緊了胳膊,將對方的肩背勒得生疼。

楚羚去廚房洗了水果,回身在門外看到哭哭笑笑的兩兄弟,知道傅昭陽的一樁心事終於如願以償,心中感慨釋然,鼻子一酸,眼睛濕潤起來。她敲了敲門,「我切了蘋果和橙子,你們到客廳來,和川川一起吃吧。」

安安也剛醒來,睡眼惺忪地窩在楚羚懷裡,時不時半睜著眼,望向將脆蘋果咬的嘎吱作響的邵一川。「你要吃嗎?」邵一川將咬了一口的蘋果遞過去,「又甜又脆。」安安的小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捂著眼睛鑽回母親懷中。

「見到陌生人害羞了呢。」傅昭陽探身撫著女兒的頭髮。

邵聲笑,「這脾氣像誰?可一點都不像媽媽啊。」

「誰說的,我小時候也挺內向的,後來都是被我爸鍛鍊出來了。」楚羚抱著安安起身,引邵聲走到隔壁的房間,推開門,一面牆被裝上了岩板和岩點。

邵一川從大人們的空當擠過來,「哇哦,真棒!我能試試么?」

「當然可以。」傅昭陽笑,「回頭讓你爸爸也給你在家裡裝一個,他爬得可棒了。」

邵一川興緻勃勃要玩一會兒,邵聲站在一旁給他做保護。楚羚倚在門旁,由衷感慨道:「川川還是挺有天賦的,男孩子從小學學這個挺好。但是安安,我沒指望她爬得很好,當一個樂趣就可以,等她稍微大一些,我們還是希望她學一些文藝類的特長,比如樂器、舞蹈,那才像個小女孩的樣子。」她回身看了看傅昭陽,微笑道,「而且這樣看似溫柔的姑娘,未必是不堅強的。」

傅昭陽攬過妻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安看到邵一川玩得不亦樂乎,也扭著身體要從母親懷中掙扎出來,嘟嚷著,「爬爬,一起爬爬。」

楚羚笑道:「這兩個小傢伙就交給我吧,你們兄弟倆坐下喝杯茶。哦,昭陽,幫我看著點廚房的高壓鍋,一會兒記得關火。」

傅昭陽取出茶具,泡上一壺鐵觀音,向杯中倒茶時他提著壺把的右手輕輕顫抖,邵聲想要伸手接過來,他擺了擺左手,順勢扶住壺身。

「其實沒什麼大毛病。」傅昭陽微笑著將茶壺放下,「只是做不了太精細的活兒,平時也沒什麼大礙。」

邵聲心有愧疚,「當年要不是我……」

「別再這麼講了。」傅昭陽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我比誰都清楚,這件事發生後,誰心裡最難受。而且當初是我自己疏忽大意,怎麼能怪別人?的確,有那麼兩三年,我像個小孩似的學說話、學走路,但我知道,你們心裡比我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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