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風俗志之一

在過去一般的歷史書籍,乃至是專業的學術論文、著作中,談到中國任何一段歷史的風俗,甚至是經濟、社會、政治各方面,都習慣於將中國視為一個整體來講述。但這樣宏觀的視角,其實是有其極大的片面性的,因為古代中國,在本質上是由若干個「亞區域」構成的聯合體,任何地方性的樣本,都不能輕率的作為全國性的證據。

這就好比今天一個老外來到中國後,如果他只看到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都會,便將此視為中國的印象,那無疑他得出來的中國,將是一個非常片面的中國,他會覺得中國已經是一個相當發達的國家;但若是他只去了那些偏遠的山區,就以為他認識了中國,那也並非是一個真實的中國。

其實過去的歷史學者,在觀察中國歷史時,便常常會犯這樣的「老外式錯誤」。

有些歷史學者,只會流連於北京與上海,眼睛裡只看得到一個時代最好的數據——他們眼睛所見的,是那個時代最文明的一面,最先進的各種技術,最具文明的政治精神,最高的畝產量,最出色的法律實踐……於是,一個時代突然間就變得無比的美好。在經濟史上,有兩個專門詞語用來形容這種歷史觀察法——「選精法」、「集萃法」。

當然,在我們國家,更多的歷史學者或偽歷史學者,走的卻是另一個極端。他們眼裡,只看得見中國古代最腐敗、最黑暗、最落後的角落,就如同他們只知流連於我們這個社會最貧窮的角落裡,他們並非不知還有北京、上海,但他們相信那隻不過是點綴,即使偶爾提到北京、上海,他們所見的,也只是那裡的黑暗、腐敗的東西。

我們不知道這些人是如何看待現實的社會,不過我們可以用最大的善意相信,他們一定是些值得尊敬的理想主義者,因為他們的大量描述讓我們相信,他們認為最貧窮的人民,才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真實,在貧窮與黑暗面前,如北京、上海這樣的大都會,只是時代的虛幻,甚至是時代的犯罪。

這樣的歷史邏輯,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絕大多數中國人的中國史觀。

不過,幸運的是,近十年來,至少歷史學者們已經開始逐漸反思。當觀察者的眼睛,超離了兩個極端,我們就會接近歷史的真相;當觀察者的野心,不再執著於得出宏觀的結論,我們就可以看到空間的區別。

在接下來的篇幅里,阿越會嘗試著,用這樣的精神,向大家介紹《新宋》所處時代的風俗人情。

只要我們提到《新宋》所描繪的那個時代的風俗,即使對北宋歷史不太熟悉的人,也會張口說出《東京夢華錄》與《清明上河圖》來,這一書一圖,一起描繪了北宋汴京的絕代風華。

但是,當我們的眼睛通過《東京夢華錄》與《清明上河圖》來看宋朝時,我們需要知道,那僅僅只是大宋朝的東京開封府——我們當然也可以通過紐約來看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類文明,通過北京、上海來看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這並不算錯誤——只要我們心裏面明白,那裡僅僅只是一個時代中最繁華的所在,便可以了。所以,若有人誤會,汴京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水平,就是當時大宋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水平,那麼請讓我們列隊歡迎火星人吧!

在《新宋》的時代,汴京也許可以作為全國性的代表,但絕不能作為全國性的典型。而且,我們必須接受一個現實:不僅汴京不能,而且也沒有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個縣,任何一個州,任何一個府,任何一個路,可以作為全國性的典型。

因為,在《新宋》的時代,所謂的「南方」與「北方」之間,有著巨大、顯而易見的差別。這種巨大的區別,甚至不止於風俗的不同,還體現在社會、政治、文化、經濟,各個方面……

所以,當我們用眼睛去看北宋的風俗時,第一眼看去,看到的一定是——「南北有別」。

哪裡是南方?哪裡又算是北方?

這絕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南北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比如一個湖南人,有時候會自然而然的以長江劃界,長江以北,便算是北方,長江以南,就是南方。但若在信陽人的心中,這個標準卻是不成立的,因為他們也許會覺得,黃河以北才是北方,而信陽應當是南方;可在廣州人心中,那麼過了韶關,都算是北人了。

所以,我們必須知道!宋人心裡的「南方」與「北方」,究竟是指哪些地區。

讀了這麼久的《新宋》,想必大家都已經對當時的行政區域有所了解,而在書中,大家也會經常看到諸如「西北」、「兩北」、「河北」、「東南」……這樣的名詞。細心的讀者,也許早已經深究過這些名詞的真正含義——沒錯,所有這些名詞,都是有其特定所指的,而且還有其特定的文化意義。

其實無論是「南方」、「北方」也好,「東方」、「西方」也好,倘若認真追究起來,都並不簡單,因為它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價值觀。所謂的方位與人們心中的「中心觀」有著很大的關係,比如今天我們開口談「遠東」,閉口說「中東」,這就是一種歐洲中心觀,實際上也是一種文化霸權。因為如果用一種歷史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地區,所謂的「中東」,實際並不東,它應當是人類文明中較為中心的區域,若按中國人的文化習慣,那裡才是名副其實的「中國」;而所謂的「遠東」,也並不遠。而即使換到19世紀以前的中國,也絕難想像會有中國人會接受歐人所說的「中東」、「遠東」這種稱呼,斷不可能像今天的中國人一樣,對此居之不疑。因為,按當時中國人的中心觀,所謂的「遠東」,倒是天下的中心,而「中東」,卻分明在西邊。

在《新宋》的時代,人們就是以汴京以及京西路(主要包括今天的河南以及湖北北部)為中心,向四周投射視線的,因此,才有所謂的「西北」、「東北」、「東南」、「西南」。而其「東北」所指的地區,就與今天的「東北」,絕不相同。

宋人所說的「西北」,指的是陝西、河東、河北三路,所以,有時也稱為「西北三路」;「東北」,指的是京東路,也就是今天的山東地區;「西北」與「東北」,又合稱為「兩北」。而「西北」這個詞,有時候更被用來泛指北方,不僅包括兩北地區,連汴京、京西路,都包括在內。換句話說,兩北地區與汴京、京西等地區,構成了宋代的北方。

「東南」指的是淮南、兩浙、江東、江西、福建、湖北、湖南等路,但嚴格意義上的「東南」,則只指所謂的江、湖、淮、浙「東南六路」;「西南」則包括成都府、利州、梓州、夔州、廣東、廣西(偶爾我們也會發現,人們也將廣南東西路視為「東南」的一部分)等路。這「東南」與「西南」,便構成了宋代的南方。

這個,便是宋人心中的南方與北方,實際上,便是一種以開封為天下中心的價值觀。

在弄清楚了宋人心目中的南方與北方後,我們就可以正式來看一看,宋代的南方與北方,究竟有什麼樣的差異。既然是「風俗志」,當然便要從衣食住行說起。

南方與北方,因為氣候、地理的差異,在衣食住行上的差別,直到今日這個氣候紊亂的世界,都還頑固地存在著。在一千年前,人類還生活在一個正常的地球上時,南北有別,自然不足為奇。況且,以宋代而言,南北方在衣食住行方面的差別,其實並不算特別的大。

不過,話雖如此,如果你固執一點,有時候卻也足以致命。

這絕非是阿越誇大其詞,在宋代,就發生有南方人因為對北人穿毛褐衣服深惡痛絕,寧肯凍死也要穿絹綢衣服的事情!而他最後果然因為受凍而病死了。此君大名鼎鼎,姓徐名鉉,宋太祖的那句名言「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就是對他說的。

當然,這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誰知道是不是因為徐某人受了宋太祖的刺激,對北方產生的強烈逆反心理所致?

實際上,衣著方面,乃是宋代南北的差異中最小的一項。宋人在這點出奇的一致,不管南人還是北人,都會追求時髦,追求奇裝異服,但凡經濟條件許可,便會盡量讓自己穿好一點。司馬光在教育他兒子時,留下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這句話在今日被人們廣泛引用,視為宋代人民生活水平的一個象徵。但其實這句話,亦可以視為對當時人們衣著風俗的一個形容。當時的民眾是如此追求時尚,司馬光、程頤,都是廣為人知的服裝設計愛好者,而蘇軾設計的「東坡帽」,更是成為一時時尚。說到這裡,有一樣要順帶著說明,在《新宋》的時代,士大夫中間還不流行頭巾,頭巾依然是普通百姓的流行品,一直到過了幾十年後,公卿們也開始向百姓看齊了。喜歡留意宋人畫像的朋友會注意到,岳武穆頭上襄著的,就是頭巾。這也是宋代服飾的另一個特點,以往在服飾上等級森嚴的制度,在這個時代,已經徹底的支零破碎了。

如果說南北之間,在服飾方面還只是存在個人極端分子的偏見的話,那麼在飲食方面,南北方的差異,就體現得要更明顯一些。而且這種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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