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 第三節

石越與潘照臨密談了近兩個時辰,方才分別離開大相國寺。石越並沒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書省。

儘管已經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決議,但是時間仍然太倉促,即使唐康他們在大名府殫精竭慮,但試圖將難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設想,也難以實現,到五月下旬,仍有上萬名難民逃到了汴京——雖說這個數字已經令兩府感到欣慰了。

開封府下令城內寺觀收容難民,施粥賑濟,又徵募成年男子到汴河等處搬運貨物,或者去協助修葺汴京城牆,疏通河道。王岩叟為了應付這些事,忙了個人仰馬翻。

但與此同時,兩府對於南撤百姓的憂慮也與日俱增。

拱聖軍進駐深州,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深州以南的趙、冀、刑、恩諸州百姓,戀土情重,加上對戰局令人哭笑不得的樂觀,竟然沒有多少人願意南撤。不僅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觀望,連這四州的官吏也不斷有人上表反對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內有大陸澤可以限制遼軍,而以往遼軍南犯,對刑州之騷擾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違抗詔令,又是徵募義勇守御城池,又是在境內各州縣組織百姓結社自保——連北道都總管府也站在了刑州一邊,孫路與唐康一面替刑州開脫,一面先斬後奏,送給刑州大批的兵器與紙甲。

樞密會議內,兩府之中,對於南撤百姓不以為然者本來就甚多,且安置難民的確是一件極困難之事,此時更是順水推舟,最終石越與范純仁亦只得默認。

諷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撤爭取時間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東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與州縣官吏的樂觀情緒從何而來,但實際上,汴京士民的情緒更加樂觀。汴京一般市民的輿情,此時是十分猛烈地抨擊著兩府過於謹慎,汴京所有的茶樓酒店當中,對於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將遼主生擒至汴京獻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們雖然不至於對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極少有人考慮到戰敗的可能。雖然有一些人對於《討契丹詔》十分不滿,認為此詔杜絕了提前議和之退路,非謀國之言,但是,在一片樂觀的情緒之中,這樣的言論幾乎全被掩蓋。

雖然石越可以確定,倘若河北戰場遭遇重大不利,《討契丹詔》勢必成為他與范純仁的罪狀之一,但至少此時此刻,士大夫們議論的,是要如何懲罰契丹。許多人獻策對付契丹,而其中有半數以上,竟然是在大談收復燕雲之術。

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響到兩府。

戰爭初期的震驚、惶懼,此時早已經一掃而空。這也直接影響到石越在御前會議的地位,他雖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戰爭一定會勝利,那麼對石越的依賴感自然而然就會降低。兩府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個月前那樣,對石越惟命是從。

便是高太后的態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南撤河北軍民在執行上出現的折扣,便是這種心態變化後最明顯的後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為止,據北道都總管府的估計,趙、冀、刑、恩四州南撤百姓,總計不過區區兩萬五千餘人——這無論如何都不能僅僅視為是大雨的影響——難民主要來自深州以北諸軍州,因為遼軍所至之處,大肆擄掠人口,造成大約近二十萬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這二十萬的難民,在整個五月份幾乎都是令兩府最食不知味的事情。

為了以防萬一,在司馬光的靈柩離開汴京後,曾布便要北上去執行呂大防的建議——除了妥善安置逃難百姓外,還要從這些百姓中徵募年輕力壯的男子,編成廂軍,來負責大軍糧草運送、道路橋樑的修葺,為此,御前會議決定一次性徵募四萬廂軍。

石越對此也無可奈何。對大宋朝廷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慣性思維,將這些青壯男子募為廂軍,的確可以將動亂消弭於無形,而且此番大軍作戰,雖然是本土作戰,補給線不長,但兵力之多,沒有三十萬以上的役夫來負責運送後勤補給,也難策萬全。而將這些逃難百姓招募為廂軍,比起簡單的徵募夫役,也的確更加能保證百姓的權益,吸引力也更大。廂軍的薪俸即使被克剝,但比起小吏對夫役的苛酷,亦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徵募廂軍容易,裁撤廂軍困難,此時卻是沒幾個人會去考慮了。

想到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裡嘲笑著自己,也許戰爭之後,他就要退隱山林了,而他竟然還在操心這些未來的事情。

他已經決定採納潘照臨的建議,從大相國寺到尚書省的路上,他便已經想好了如何措置此事。

他會先向高太后建議,拜韓維為左丞相,范純仁為樞密使。這會是一個體面的安排,雖然韓維本人未必想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但既然人選已經提出,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競爭。韓維資歷遠高於石越,讓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韓維心中的不快——如此一來,韓維終於做到人臣之極,對年事已高的韓維來說,致仕之前能拜首相,他的一生可算圓滿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領兵。

戰爭結束之後,韓維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決意退隱,將來的左相與右相,不出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三人。韓忠彥身為遺詔輔政大臣,有先天的優勢,石越必須要儘早鞏固范純仁的地位,由吏部尚書而樞密使,歷任兩府,范純仁的資歷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與遼國作戰,范純仁若處在樞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功勞卓著,誰都搶不走他的功勛。

而范純仁騰出一個吏部尚書給呂大防,亦足安撫最頑固的舊黨。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留出空間,以便日後能讓許將升任工部尚書,而讓曾布任樞密副使……

戰爭期間不宜有過於劇烈的人事變動,但連石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旦心裡有了退隱的想法,他就已經在本能地開始進行布局了……

高太后多半不會拒絕石越的建議。然後,他就可以請求高太后在西湖邊上賜給他一大片莊園,同時讓人將汴京的產業賣掉。自然不能公開說出戰爭之後他就會退隱,這樣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態,他只要表明心跡就行。

最後,石越會請求高太后讓殿前侍衛班隨他出征。

殿前侍衛班全是烈士子弟,對趙家忠心不貳,都指揮使呼延忠是先帝親信之臣,忠於皇帝,與石越更是素無交往,兩家連普通的人情往來都沒有。身邊帶著這三千騎死忠於趙家的羽林孤兒,就算將兵權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絕對可以高枕無憂。

若他能主動做到令高太后與兩府安心,那麼,石越便能真正地無後顧之憂,否則,他時刻都要擔心隨時會有一紙詔書至軍中,將他召回,然後面臨的將是不測之禍……

不知為何,當石越做出這番布置後,他的情緒竟然變得高昂起來。

甚至於對前線的運籌,他也有了比潘照臨所建議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東府時,韓維、范純仁諸人正在商議事情,見著他回來,各自見過禮,范純仁便道:「子明丞相回來得趕巧,今日的邊報剛剛送到……」

石越見他臉上猶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傷司馬光之逝世,他本想勸慰幾句,又不知說什麼好,張張口,脫口而出的卻是:「如何?姚兕那裡可有何動靜?」

「深州倒還無事。倒是章子厚與陽信侯上表,道已將那些生女直俘虜,著人經水路押解至大名府關押……」

「這是要獻俘嗎?」石越聞言不由一愣。

「這多半是章子厚的主意。」韓維捻須插道,「他道是怕這些女直人在河間府久押生變——但陽信侯將那個女直頭領留下了。」

「完顏阿骨打?」

「似是叫這個名字。」范純仁道,但石越見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實也不記得這名字。石越心裡當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實上次唐康使遼歸來,便多次跟他提起過,但他也沒太放在心上,此時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陽信侯招降時,許諾日後送他們返鄉。不過他想讓這個什麼阿骨打隨雲騎軍打仗,同時幫他訓練雲騎軍。」范純仁一面說,一面將田烈武的奏摺遞給石越,道:「丞相且看看這個,為瞞過契丹人,還給這個女直人起了個漢名,叫甚顏平城……」

「那亦隨他。」石越細細讀過田烈武的奏摺,又說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下。這阿骨打雖是生番,但上回唐康時使遼,便甚是稱道他,若能為我大宋所用,亦是美事。若不能為我所用,仍吩咐大名府好好看管這些生番,咱們亦不必對生番失信。」

但石越心思顯然全不在此,說完又道:「某所擔心的,還是姚兕與拱聖軍——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將一塊肉送到狼嘴邊,不管是骨頭還是肥肉,遼人總是要啃一口的。我只怕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戰。想來想去,還是要設法策應拱聖軍……」

「但司馬夢求與劉舜卿皆十分反對在深州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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