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 第一節

汴京。

大相國寺。大宋故左丞相司馬光的靈柩,剛剛由此出發,在司馬光的侄子司馬富,以及尚未成年的嫡孫司馬植的護送下,返回陝州老家安葬。前來送行的汴京百姓,擠滿了從大相國寺至萬勝門的道路,汴京的內城、外城,甚至西城以外,數十萬的百姓,密密麻麻地跪在道路兩旁,焚香燒紙,泣如雨下,哭聲震天。

雖然司馬光遺表上,請求薄葬,並且希望不蔭封其後代,但是,宋廷仍然違其遺命,不僅賞賜司馬家銀一萬兩、絹兩萬匹用來大辦喪事,而且由朝廷選派內官、相士前去勘察風水,並調動司馬光故鄉陝州附近四州的廂軍、徵募民夫共數千人,經營墓地。

宋廷追贈司馬光為太師、陳王,由高太后親自定謚為「文正」,配享高宗廟廷,位王安石之前。同時,宋廷又追贈王安石為太傅、舒王,並與司馬光一道陪祀孔廟,微妙的區別是,在孔廟,則是王安石位在司馬光之前。

司馬光得到的另一個殊榮是,由太皇太后與皇帝下旨,允許陝州建陳王廟,祭祀司馬光。

在大相國寺停柩時,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全部親臨大相國寺,拜祭這位「人臣楷模」。對於司馬光惟一的直系血脈,司馬康的幼子司馬植,不僅由高太后特旨賜爵騎都尉,皇帝還親自替他選了個老師——桑充國。這件事情是石越與范純仁都始料未及,而又求之不得的。

小皇帝只是無心之舉,但是由王安石的女婿來做司馬光嫡孫的老師,這種政治上的象徵意義,無疑令許多人側目。

司馬光的祭文由范純仁與蘇軾分別撰寫,此外,行狀由范純仁撰寫,墓志銘則由石越撰寫。三人在祭文、行狀、墓志銘中,除了盛讚司馬光的道德、功業、文章,更是異口同聲地極力推許他與王安石之間和而不同,共輔高宗,致宋中興之美德。范純仁的行狀中,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談趙頊、王安石、司馬光這君臣三人之「相得」,在他這篇敘述司馬光一生事迹的行狀中,趙頊對司馬光,是與王安石一樣的「君臣相得」,而王、馬之間,則是政見不同,但皆同心為國的「君子之交」,他極力讚揚王、馬二人,不因私交之厚而廢公見,亦不因政見之別而生黨爭,宣稱二人之關係,實是人臣交往之萬世典範。

這篇《司馬文正公行狀》,由《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為首的全國性報紙全文刊發,石越百忙之中,又與陸佃深談一宿,請陸佃替王安石重寫了《王文公行狀》,與范純仁相呼應。然後又將兩篇行狀一道合刊成《王文公、司馬文正公行狀》,印了十萬冊,免費頒發給各州縣之學校與藏書樓。

為了應對新黨的攻擊,石越與范純仁還不斷地宣稱,司馬光早就預料到了契丹的南犯。高太后也非常默契地配合他們,在召見幾位知州之時,她突然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宣稱外界對司馬光多有「冤枉」,她表示司馬光在密對之時,是支持廢除與遼國的盟約的,並且此事最終得到推行,正是司馬光「力主之」,她方才允諾。又說司馬光在密對時數度提醒她,契丹有可能南犯,並且積極籌劃應對之策。只不過契丹人過於狡黠,未能在司馬光預料之九月後南犯,而是提前犯境,司馬光又不幸得病去世……她宣稱司馬光在公開場所之反對,只是為了保密,並且防止國內出現人心不穩。

高太后的話,無疑是極具權威性的。

無論是誰,都絕不敢公開質疑高太后撒謊。況且,大宋朝也絕不會有人相信,高太后會為了一個臣子而撒謊——哪怕那個臣子是司馬光。另一方面,她所謂的「密對」,自然是別人誰也無法證實的。

於是此事就此定論。

石越心裡算是徹底地鬆了一口氣,他比誰都明白——高太后開了這個口後,終大宋之世,只要還是趙家的子孫在當皇帝,這個案就永遠翻不了。人們既不可能找到證據指責高太后說謊,更不敢如此指責,畢竟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雖然肯定會有許多大臣在自己的私人著作中,記錄著不同的說法,這一點石越倒是非常能肯定,這些大臣們根本不會理會什麼「大不敬」,想想宋太宗雖然硬生生地修改國史,將自己改進了陳橋兵變,並且還成為重要的策劃人——可就是這樣極為敏感之事,這些士大夫也敢在筆記小說中有意地留下不同的記錄——比如,倘若石越此時能帶兵去抄了蘇轍的家的話,他多半就能找到這樣的文稿,正躺在蘇轍府上的某個書櫃之中……關於司馬光的真相,更加不可能不被記述。

但那已經無關緊要。

當這些私人著作被公布之後,當事人早就去世了。而且,只要有高太后的證言被國史館記錄在案,這最多就是一件永遠說不清的疑案,而官方無論如何不可能不採信高太后之證言。

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勝利。

若非契丹大舉犯境,石越斷難想像他的計畫會如此順利,高太后出於她的立場做出的配合,更加遠遠超過石越的預期。

但是另一方面……

石越端坐在大相國寺的這間禪室內,用眼角瞥了一眼茶几上的一份報紙——「陽信侯束城大捷」七個大字,立即躍入眼帘。

「束城大捷!」石越在心裡苦笑,那已經是整整一個月前的舊聞了。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七日,距契丹大舉南犯,已經有五十天。而「束城大捷」,依舊是目前為止,大宋軍隊在河北取得的惟一令人矚目的勝利。

大宋所有的報紙都宣稱,陽信侯田烈武在束城小李庄,奇襲遼軍先鋒兩萬餘眾,斬首八百級,生擒生女直軍統領完顏阿骨打以下五千餘眾。如今各路大軍已接近河北,契丹之覆亡指日可待……

但實際上,田烈武雖然招降了生女直軍近兩千人,卻差點被韓寶打了個措手不及,若非張叔夜與李昭光率部狙擊韓寶,令田烈武安全撤回河間府,這位陽信侯,此時說不定已經是韓寶的階下囚。

束城大捷是一場慘烈的大捷。

雲騎軍的表現超過兩府的預期,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僅僅披掛紙甲,只會騎射而缺少近戰之能的雲騎軍第一營,在韓寶的三千先鋒軍面前,展現了令人驚訝的英勇。據事後的戰報,第一營的軍法官主動在陣前充當肉盾,張叔夜與李昭光巧妙地指揮著這些弓騎兵們且戰且退,雙方激戰近兩個時辰,因為兵力、戰鬥力、騎術全面居於劣勢,第一營始終無法脫離遼軍的攻擊,在離束城鎮不足兩里的地方,被韓寶分兵包夾成功,幾乎全軍盡沒。此役最終只有張叔夜與李昭光帶著一百餘騎突圍出來,但路上又被遼國追擊了二十餘里,當他們逃至河間府時,整營人馬,只剩下不足五十騎。

而韓寶先鋒軍的損失,據張叔夜與李昭光的戰報,不會超過三百人。而且大部分的遼軍,都是被霹靂投彈炸死,死在雲騎軍箭雨之下的,少之又少。

殲滅雲騎軍第一營後,韓寶隨即率部直抵河間府城外。他砍下了第一營千餘名戰死將士的人頭,在河間府外,插上了一千多根木樁,每根木樁上,都掛著一個宋軍的人頭。

他的用意是想激怒城中八千餘雲騎軍出城野戰,即便不能如願,也能羞辱雲騎軍,打擊其士氣,同時令城中居民感到懼怕,埋下動亂的隱患。

幸好章惇與田烈武還算冷靜,二人遣使執劍把守各道城門,只以火炮進行還擊,勉強穩住了河間府的局勢。

伏擊韓寶是一回事,與之堂堂正正決戰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田烈武中計出擊,與韓寶野戰,縱然是打個兩敗俱傷,後果也不堪設想。即使契丹無法趁機一舉攻克河間府,沒有了騎兵的河間府,也是毫無意義的河間府。遼軍只要用少量兵力監視,便可以大搖大擺繼續南下,而毫無後顧之憂。

好歹章惇與田烈武沒將這支起到戰略意義的馬軍,當成戰術部隊在戰爭初期就給拼光了。只要雲騎軍還在,八千雲騎軍也許打不過三千契丹先鋒,但契丹要想盯住這支馬軍,保護自己後路的安全,就不是三千之眾可以辦到的。

尤其是,在經歷過束城之戰後,兩府對雲騎軍更加寄以厚望。斷不願意這支剛剛能夠讓人看到希望的河朔禁軍,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折送了,那樣對整個河朔禁軍的士氣,都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

但接下來,兩府就再也沒有接到過多少好消息。

四月二十九日,耶律信在屢屢被雄州守軍從地道中騷擾,而又無計可施之後,乾脆一把火將整座雄州城燒為平地。

四月三十日,遼主與耶律信率軍抵達鄚州,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攻克了缺兵少將的鄚州城,鄚州知州、通判自殺殉國。

五月一日,遼軍攻取君子館、束城。

五月二日,遼軍攻取河間府之肅寧城、肅寧寨。

五月五日,韓寶繞過河間府,攻入深州,當日正好拱聖軍北上,路過深州,雙方在滹沱河邊小規模交戰,契丹援軍趕到,姚兕退守深州,與遼軍僵持。

姚兕的舉動令樞密院大為惱火,表面上看,拱聖軍進駐深州,正好位於河間府與真定府之中間,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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