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 第五節

韓寶在親兵的簇擁下,在他的大帳外,接見那位用籃子吊下來的雄州使者。他依然穿著那副平淡無奇的盔甲,但披上了一件華麗的披風,這件黑色的披風,是用上等貂皮製成,以金絲鑲邊,上面還嵌了一些東珠——這件披風,是大遼皇帝賜給他的。他的身後站著四個親兵,一個牽著他的愛馬「黑騏」,一個扛著他的長槍,另外兩個,分別捧著他的弓與箭袋。兩旁則站著他的幾名參謀與裨將。

蕭吼押著那個雄州使者來到他的跟前,一個三十來歲的南朝校尉,比韓敵獵還高,差不多有六尺高——聽說南朝選拔禁兵,對身高極為重視,只是不知道他們對骨氣是否同樣的重視?這個南朝校尉穿著他的官袍,「正八品。」韓寶瞄了他一眼,用漢話問道,「宣節校尉?」

那個南朝校尉跪在他面前,用契丹話恭恭敬敬地回道:「下官宣節副尉曲英,叩見晉國公。」

韓寶略略吃了一驚,晉國公是他的封爵,讓他驚訝的是,這個曲英的契丹話,竟然講得極好。

他也改回契丹話:「你來乞降?」

「是。」曲英從懷中掏出一封書折,雙手恭敬地高捧著,回道:「下官奉趙大人、杜大人之命而來,這是降書,請晉國公過目。」

韓寶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示意韓敵烈接過文書來,打開掃了一眼,一面問道:「若我沒記錯的話,雄州知州叫柴貴友。」

「是,晉國公說得不錯。不過,那柴貴友不知逆順,不識時務,已經被趙大人與杜大人擒住了。」

「好一個不知逆順,不識時務。」韓寶嘿嘿乾笑了兩聲,「我久仰你家趙將軍之名了。」

「不敢,不敢。」曲英連忙回道,「趙大人說,此前冒犯虎威,還望晉國公海涵。晉公乃北朝名將,趙大人、杜大人,才是仰慕已久。今晉公領兵而來,雄州兵微將寡,縱是負隅頑抗,終不可能敵得過晉公之虎威,徒使生靈塗炭,受此無妄之災。故此,趙大人、杜大人說,只要晉公答應全此一城之百姓性命,二位大人願獻此城。若大人不肯答應,則我雄州雖無器可當火炮之利,然縱是城破,亦必巷戰到底。」

他這一番話,卻又說得慷慨無比,惹得蕭吼拔刃出鞘,厲聲呵斥。

韓寶揮了揮手,止住蕭吼,不動聲色地道:「如此說來,趙隆與杜台卿,倒是仁義之將,我又焉能不成全他們?你叫趙將軍與杜將軍放心,他們若真心獻城,我大遼皇帝最是愛惜人才,我亦可保他們富貴。但既要獻城,卻在何時?」

「回晉公話,趙大人與杜大人之意,是望晉公寬限一晚,明日便即獻城……」

曲英話未說完,韓寶忽然一聲大喝:「來人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是!」蕭吼大聲應道,手一揮,幾個親兵立即撲上來,將刀架在了曲英脖子上。

曲英嚇得兩腿發軟,面色慘白,呆一陣,才大喊:「冤枉,冤枉!」這回卻是用的漢話了。

韓寶冷冷望著曲英,冷笑道:「你來詐降,還敢叫冤枉!」

「冤枉!冤枉!晉公,我們真是真心實意想要獻城啊……」

「既是真心實意,為何不立即打開城門獻城?既已擒得柴貴友,為何不斬了他的人頭送來?分明便是詐降!」

「晉公!晉公!冤枉啊!」曲英跪在韓寶跟前,叩頭如搗蒜一般,「晉公明鑒,雄州沐趙官家恩德一百餘年啊,人心歸宋,獻城之議,雖為大義,然軍民昧於愚忠,多有不服者。柴貴友治郡,又是頗有小恩小惠,若然便這麼殺了他,雄州城內,此刻便已是血流成河,若是這般,豈不是害了百姓的性命?便是倉促讓晉公進城,開城門不難,然進城之後,誰又能料到發生何事?趙大人與杜大人卻是怕到時惹惱了晉公,弄巧成拙。愚民無知,總要時間彈壓勸說;府庫籍冊,也要時間清點。況且明日獻城,時間也不過一晚而已,若是緩兵之計,這一晚上又濟得甚事?這……還望晉公明鑒呀!」

「既是如此,那你說,明日你們待如何獻城?」

「是!是!」曲英連忙說道,「趙大人、杜大人說,若晉公肯全此城百姓性命,為表誠意,明日一早,便由趙大人押著柴貴友出城,獻上冊簿,杜大人在城內彈壓,以防異變,大軍進城之時間,則請晉公定奪!」

「好!既是如此,我便暫停攻城,明晨在此,恭候趙將軍!」韓寶揮揮手,示意親兵放開曲英。「曲宣節,請起吧。」

曲英連忙爬起來,臉色猶是慘白,一面說道:「趙大人、杜大人說,晉公遠來辛苦,讓下官送來些牛酒,犒勞大軍。另有一點緡錢綢緞,是專門孝敬晉公的,還望晉公笑納,不成敬意。」

「如此,那便多謝二位將軍美意。蕭吼,送送曲宣節!」

韓寶望著蕭吼與曲英離去,正要回帳,卻見韓敵獵快步過來,道:「父親,只怕……」

他揮揮手,止住這個兒子,笑道:「不必多言,這是天助我也!」

四月十三日清晨。

保州,燕子林。這是一片由天然樹林與人工林寨交錯而成的大樹林,數十年來,保州官府都嚴禁百姓砍伐樹木,雖說因承平太久,偶有百姓偷伐,但至紹聖時為止,影響有限,只是在樹林中踩出了許多樵夫小道。

此時,段子介便率領著近三千人馬,在當地忠義社的吳和尚、吳三兒指引下,經由這些樵夫小道,隱藏在這片樹林中。張龐兒的幾十個巡檢,則扮成逃難的本地百姓,正在跌跌撞撞,沿著林中的道路,向南前行。這條林中道路僅能容四騎並行,這些「逃難百姓」,也是稀稀拉拉的,三兩一群,拉成了幾里長。另有一些巡檢則在本地忠義社百姓的指引下,在林中經由不為人知的小道穿行,隨時向段子介稟報正由樹林南方而來的遼軍的情況。

大約三百名契丹人,也就是說,實際上只有一百名騎兵。押著三四百名百姓,還有上百頭牲畜,幾十輛牛車、駝車,全部裝得滿滿的。契丹人兵力之少,出乎段子介之意料。他判斷自己可能碰上了一支打草谷的分隊,他的兵力三十倍於敵人,即便算上那些家丁,也是十倍於敵人。他的參軍們都認為完全沒有必要伏擊,但段子介卻寧肯謹慎一些,這是他的第一次接敵,他完全不清楚敵人的戰鬥力。

他讓輜重營藏在樹林的北面,為防萬一,又派了三百名騎兵在那裡,協助作戰——只要林中交上鋒,他們就會堵住北面的路口。在樹林南面的路口,他埋伏了一百騎與一百名巡檢,封住遼兵的退路。然後讓張龐兒的巡檢們散布得遠遠的,防止有別的遼軍經過。他自己則親自率領一千六百餘騎,埋伏於林中。

萬無一失的安排。

只要靜待遼人上鉤。

南邊,兩個遼人的斥候已經進入燕子林。再過一會兒,他們就會迎面碰上那些南下的「逃難百姓」。

幾乎是與此同時。

雄州瓦橋關,晨霧未散。

趙隆與四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死士,都穿著素衣素甲——這也是投降的標準裝束——正準備出城「投降」。為了不引起韓寶的疑心,四十個人,只有十人騎馬,三十人步行隨後。曲英站在這支隊伍的最前頭,牽著一匹棗紅馬,馬上面則坐著五花大綁的「柴貴友」。

真正的柴貴友,則鄭重地穿上了官服,與杜台卿、高光遠、胡玄通一道,來給趙隆與四十死士送行。

人人心裡都明白,這是一去不復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當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將,即便是留下來的人,心裏面也儘是茫然、惶恐……

但是,這一日的交鋒,趙隆已深知韓寶的厲害,已經有一個人冒充柴貴友,他絕不敢再找一個人來冒充自己。

他向柴貴友、胡玄通告過辭,叮囑過高光遠,又緩緩走到杜台卿跟前,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趙隆抱了抱拳,輕聲道:「杜大人,多謝了。」

杜台卿淡淡地抱拳回了一禮:「趙大人,忠烈祠見。」

趙隆突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他連忙擠出一絲笑容,回道:「忠烈祠見!」

城門,吱吱呀呀打開了。

保州燕子林。

段子介看著那些「逃難百姓」按照事先吩咐的,在遠遠看見那兩個契丹斥候後,開始大聲喊叫、四散逃竄,離得近一點的紛紛鑽進樹林里,離得遠的拼了命地往北路跑,一面跑一面大聲喊著。馬蹄聲越來越急促,那兩個斥候開始追趕這些「百姓」。段子介看到一枝羽箭掠過自己的眼前,正中一個巡檢的背心。他看見那個巡檢就倒在離他不到五十步遠的地方。

那兩個斥候大聲呵斥著,聲音越來越清晰,一些「百姓」見到有人死去,停止了逃跑,在鞭聲、吆喝聲中,擠到一處,還有人則跑得更快了。

時間幾乎是在緩慢地爬行,每一瞬間都過得如此之慢。段子介感覺自己握箭的手心全是汗水,鎮定!鎮定!他幾乎是在心裡不停地提醒著自己。

計畫萬無一失!

他知道什麼是「生口貿易」,他知道一個壯年男子在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