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 第六節

太平中興十二年,二月十二日。

大遼,中京大定府,皇城武功殿。

蕭嵐站在遼主耶律濬榻下,欠著身子,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此事關係重大,只怕還是召集群臣商議一下妥當……」

但他話未說完,便被耶律濬揮手打斷:「軍國大事,出於一二人之口,決於一二人之手,學南朝那般又是廷議又是朝議,半年也商量不出甚結果。結果是你想做點什麼,自己還沒搞明白,敵國反倒全知道了。你管著通事局,難不成還嫌南朝職方館的細作不夠多嗎?」

「陛下英明。」

蕭嵐恨恨地瞥了旁邊的耶律信一眼,仍然想盡一下最後的努力,委婉說道:「那至少召韓拖古烈來,他在南朝多年,熟知南朝虛實。」

「他一介書生,該問的時候,朕自然會問他。」耶律濬神色之間已有不耐,「南征之事,關係重大,南朝細作無孔不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便信得過你們兩個,其餘眾人,待大軍集結已定,朕祭天地、日神之時,自會知會他們知曉。」

蕭嵐在心裡嘆了口氣,終於不再繼續勸諫。

耶律濬也不再理他,轉頭問耶律信:「耶律信,你來說說,大軍集結得如何了?」

「這……」蕭嵐大吃一驚,他雖然早有預感,但是完全沒有想到,耶律信已經動手調集大軍了!通事局、察訪司這些酒囊飯袋!蕭嵐在心裡罵了一聲,又感覺到一陣沮喪泛了上來——他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但馬上,他心裡又覺得納悶。

違背大遼南伐的傳統——九月進兵、十二月退兵——這倒是不必大驚小怪,反正這傳統經常被打破。這個傳統也只可能存在於早期,因為這完全是為了打草谷方便。契丹崛起很長一段時間內,軍器糧草,都是由戰士們自備的,糧草的補給,也只能依賴於打草谷。但這一百年來,雖然兵器仍然是自備,但是因為軍隊的數量越來越龐大,按大遼的軍制,哪怕僅僅出動六萬騎兵,加上每名騎兵的兩個家丁、三匹戰馬,實際兵員就有十八萬人,戰馬超過十八萬匹——依賴打草谷解決糧草補給,早就不現實。要知道大遼發動過的更大規模的戰爭多不勝數,出動兵員數倍於此,雖然選在秋收時節出兵,對於打草谷補充糧草仍然很有意義,但要全部指望打草谷,那仗還是不要打了,因為軍隊搶糧草保證不餓死將成為第一要務。因此,有過實戰經驗的蕭嵐,對此倒不會感到驚訝。

可是,自從太平中興以來,大遼整頓軍制,精銳的直隸中央的常備軍只保留了五萬騎御帳親軍與八萬宮衛騎軍。這御帳親軍平時分成五部,分番輪值,寸步不離皇帝本人;而八萬宮衛騎軍表面上是替歷代遼帝守陵,實際上都有家屬、奴隸,分別部署在水草豐美或土地肥沃之處,以從事畜牧、農耕——這支軍隊,曾被蕭佑丹視為大遼賴以立國的根基,在執政期間痛加整頓,重新劃定駐屯地界,清點人數,補足虛額,平時讓他們自給自足,除了派將領時時訓練檢閱外,再無任何賦役負擔。如今,大遼無論是大小征伐,毫無疑問,都必須以宮衛騎軍為主力,再輔以徵召的部族軍、漢軍、屬國軍,一同組成大遼鐵騎。

耶律信肯定調動不了御帳親軍,至於宮衛騎軍,絕大部分駐紮在南京道與西京道,別說瞞過他蕭嵐,便是瞞過南朝職方館也不容易。

那他調的是哪門子的軍隊?難不成,他還能不動聲色地調集部族軍?他如何做到的?在蕭嵐眼裡,部族軍雖然騎射精湛,卻散漫不羈,除了本族頭領,誰也管不了他們。

他狐疑地望著耶律信。

但耶律信卻沒有看他,只是面朝著皇帝,欠著身子,沉聲道:「陛下,鴛鴦泊已經聚集了三萬渤海步軍,中京與上京的宮分軍,也已經南下。只待三月陛下聖駕一動,各斡魯朵軍十日之內,可齊聚鴛鴦泊點兵,分道南下平、幽。西京、南京糧草多年積聚,亦足敷大軍之用。陛下離開中京之時,便分道遣使,徵發各部族、屬國軍,快則四月,晚則五月,便可與大軍會合……」

「三月?」蕭嵐完全驚呆了,「三月……陛下,大軍四月就要南下?」

「不錯。」耶律濬笑著點點頭。

「陛下不待在鴛鴦泊會合所有軍隊,便要率大軍先行南下?」

耶律濬笑道:「惟有如此才能打南朝一個措手不及。若等到諸道大舉徵發,大軍尚未離境,宋人早就知道了。」

耶律信這時候才瞥了蕭嵐一眼,冷冷說道:「南朝那時候只怕還在爭論我們會不會南下呢。」

「那又如何?」蕭嵐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騰地跪了下去,「陛下,恕臣直言,便是能打宋人一個措手不及,也沒什麼用處。四月出兵,南朝稻麥未熟,難以因糧於敵。司馬光與石越在大名府一帶修築堅城,屯聚重兵,恐非輕易可以攻破。戰士自帶糧草終究有限,到時我軍困于堅城之下,糧道太長,難策萬全,糧草一朝不濟,大軍恐將不戰而潰!陛下三思,縱要出兵,亦請等到九月!」

「你說得不錯。」耶律濬笑著望了蕭嵐一會兒,見他對自己的嘉許滿臉的意外,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不過,誰說我們要去大名府?」

「啊?」

耶律濬朝耶律信努努嘴,笑道:「耶律信,你與他說吧。」

「是。」耶律信轉身看了驚訝的蕭嵐一眼,說道:「這幾年來,石越與司馬光費盡心思,耗費國力,沿著大名府、邯鄲一線,五里一堡,十里一寨,修築了大量的城防,不少堡寨之內,裝備著重七十斤至兩三百斤不等的小火炮,而大名、邯鄲這些大城,則更有兩千斤以上的大火炮,石越將河朔禁軍主力龜縮於那些城堡之後,打的主意,無非是想引誘我軍長驅直入,以我之短,攻彼之長,將我軍消耗于堅城利炮之下,他又在真定與河間府駐紮了兩支馬軍,打的主意,是用這兩支馬軍來襲擾我後路,斷我糧道。

「他這主意打得倒好。不過,說白了,這不過是石越破西夏的故伎。那些党項蠻夷有勇無謀,被石越挑撥幾下,便舉國而來,與宋軍幾次大戰于堅城之下,結果一國精銳損失殆盡,石越便趁此機會,大舉反攻,西夏差點便亡國。但石越說到底,終究不過是一介書生,他以為在西夏得逞的,便也能在我大遼這裡得逞。他知道我大遼每次南下,都是分道並進,會師於大名,便想守株待兔,在大名府等我們。

「可惜的是,他想守株待兔,我們卻讓他刻舟求劍!這次我們不打算去大名府。」耶律信用目光徵詢了皇帝的同意,轉身走到一座畫著宋遼兩國地圖的屏風前,手指沿著大名、邯鄲畫了一條線,「石越將河朔禁軍集結於這裡,又知道我們難以攻克真定、河間這樣的名城,遂在此兩城部署了數量不明的火炮,還駐紮了馬軍。他留給我們的,便是真定、河間、大名之間這一大片幾乎無人防守的地區!

「他既然如此盛情厚意相邀,我們如何能不領情呢?」耶律信譏諷道,「他不要這些百姓土地,我們便如他所願,在這一大片宋境之內,好好收割一次。這次我們要改變戰法,表面上,仍然分成東西兩路。耶律沖仍舊出河東,目標不變,只要牽制宋軍,能戰則戰,不能戰至少要牽制河東宋軍不能過太行東援。東路也依然分成三路,照舊從廣信、雄州、霸州分道進兵。但這一次,出廣信軍這一路,只管抄掠保州、定州,使真定宋軍不敢輕舉妄動;取雄州的大軍,則主要牽制河間宋軍;出霸州那一路,乾脆直入滄州,在南朝京東路擾個雞犬不寧。東線三路大軍,凡遇城寨,可取則取,不可取則繞道而行。重要城池,則圍而不攻。我們將大半個河北路,還有小半個京東路的財貨子女,全部掠回國內,讓他們一座座城池被長期圍困,司馬光與石越若還敢令宋軍龜縮於大名府之後,不出一年,我擔保他們的相位也要保不住。我們只需耐心等待,要麼南朝老老實實再訂城下之盟,要麼他們就放棄大名府防線,離開堅城火炮之掩護,在平原之上,來與我鐵騎野戰。」

「這……這的確是妙策。」聽著耶律信的分析,蕭嵐不得不承認,即便在軍事上,他也低估了耶律信。「但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刻意隱瞞?最後決戰之時,宋軍精銳必然已經馳援。」

「出其不意,是為了儘可能攻克保州、定州、雄州這些沿邊軍州重鎮。我們可以迅速切斷這些重鎮與外界之聯繫,使其成為一座座的孤城。也可以讓石越與司馬光誤判,他們摸不著頭腦時,多半會以為我們再會如以前一樣南下,所以只會老老實實地在大名府等我們,而不會輕易向這些軍州派出援軍。等他們兩個終於明白過來,這些地方大半已成大遼之國土。」

耶律濬也忍不住笑道:「不錯,將來議和之時,我再將這些地方做個順水人情,還給南朝。那時南朝主和之臣必然感恩戴德,宋人的怨恨,也會因為我歸還這數州之地,而減輕許多。而且戰後大半個河北殘破如此,這個爛攤子,夠他們收拾許多年。」

此時,蕭嵐知道皇帝已經完全被耶律信說服,甚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戰爭也許會帶來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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