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 第五節

若不是在這杭州正店巧遇,唐康差點把潘照臨給忘了。

自紹聖以來,潘照臨便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唐康,也只能偶爾見著。當年石府的三大幕僚,司馬夢求早已入仕,如今貴為雲陽侯、兵部侍郎;陳良終究還是不願意做官,石越便薦他去了西湖學院,做了教書先生,據說南海有好幾個諸侯想請他去做相國,都被他婉言謝絕了;連潘照臨也離開了石府,雖然偶爾在汴京出現,但輕易難以見著。

唐康知道這是石越的避嫌之策,紹聖以後,他權位更高,養一些平庸的幕僚也就罷了,但潘、陳二人,在石府多年,名聲在外,養著這樣名聲過盛的英才,那不僅僅會有國家大事決於私家的譏諷,而且還會招來更加嚴厲的猜忌與攻擊。司馬光就幾次當面建議石越舉薦府中人才出仕,為國家效力。甚至連太皇太后都當殿詢問二人的才具,要賜二人進士出身。石越沒法拒絕,只得遣散潘、陳二人,府中只留了幾個替他寫奏摺、整理文書的尋常幕僚。又因二人不肯出仕,為了表示無異志,更只能讓二人離汴京遠遠的,這才讓陳良去了杭州,潘照臨則遊歷天下,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天會在汴京出現。

唐康再也想不到,竟會在此時此地,遇著潘照臨。這如何能不叫他喜出望外?待潘照臨與范翔落了座,店裡的茶酒博士還在上茶溫酒,唐康便已迫不及待地向潘照臨行了弟子禮,驚得店中的小廝目瞪口呆地望著潘照臨。風遺塵整理校對。

唐康卻也不理他們,亦無避嫌之意,禮畢落座,便問道:「先生,幾時回的京?」

「昨日方到。」潘照臨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路上聽說王介甫故了,可嘆,可嘆。」他口裡說著可嘆,神情語氣中卻殊無半分「可嘆」之意。

范翔聞言,也嘆道:「是啊,寶元、慶曆的進士,如今也快凋零得差不多了。」

唐康聽得一愣,他知道王安石是慶曆年間的進士,司馬光卻是寶元年間的進士,范翔這句話,似是另有深意。但他此時也無心細究其中含義,又問道:「那先生見過家兄了嗎?家兄念叨先生好久了。」

「相公事繁,我過些日子再去。」潘照臨捻須笑道,唐康這才發覺,這位石府的第一謀主,如今也是鬚髮花白了。

他看見這時店裡的小廝全都退了出去,因知道範翔是自己人,也不用避諱,便道:「先生還是儘快去見見家兄。」

「唔?」潘照臨也有些訝然,望著唐康:「出何事了嗎?」

「倒也沒甚大事。不過……」唐康當下便將他出使遼國回來後發生的事,揀著重要的,對潘照臨又說了一遍。「先生,我本來是一籌莫展,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若先生去與家兄說,家兄素來信任先生,必能柳暗花明。」

他一面說,一面留心察看二人神色,見范翔神情中頗有驚詫之色,便知他此前並不知道其中內情。但再看潘照臨,卻一直是眯著眼睛,連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他心下生疑,不覺又問道:「先生莫不早知道了?」

他這麼一問,潘照臨不由笑了起來:「康時真當我是神仙嗎?」

唐康想想,也不由笑道:「先生謀略,亦近乎神仙了。」

「那到底還不是。」潘照臨輕輕啜了口酒,又笑道:「康時,此事與相公再多說亦是無用。」

「為何?」唐康一怔,沒想到潘照臨會斷然拒絕。

「相公有相公的想法。」潘照臨望著唐康道,「況且此事,其實也用不著康時來操心。」

唐康臉一紅:「只是此事關係太大,讓先生見笑了,我想起此事,實是睡不安寢。」

「潘先生,國家興廢存亡之事,在下也以為不能以位卑而置之度外。」范翔也在一旁說道,「康時這份膽量擔當,令人欽佩。若是我,捫心自問,便絕無膽子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斷語,便憑著這一點,先生也不能不幫康時想個法子。」

「辦法有的是。」潘照臨瞥了瞥范翔,又瞥了瞥唐康,突然笑了起來。

唐康一聽,顧不得許多,忙不及抱拳道:「還望先生賜教。」

潘照臨撇了撇嘴,嘿嘿笑了兩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告訴了你好去拆相公的台?」

「先生言重了。」唐康搖搖頭,認真地說道,「我以為家兄心裡必定也是願意能事先有所防備的,只不過君實相公太執拗。」

「是嗎?」潘照臨反問了一句,卻忽然換了話題,轉頭對范翔道,「我聽說皇上還親臨了寶相寺弔奠王介甫?仲麟,此事當真嗎?」

「千真萬確。」范翔忙回道,「這幾日大夥都在私下議論,只怕待到皇上親政,是真箇要『紹聖』了。」

唐康一面琢磨著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會是什麼,一面冷笑道:「真『紹聖』才好,如今看來,新黨竟比這些烏煙瘴氣的舊黨要強上百倍。以前都說新黨是小人,如今看來,舊黨大半也不過是偽君子。」

「唔?」

唐康知道這是潘照臨等他繼續解釋,又道:「先生這幾年少在汴京,故有所不知,此事仲麟當是知道的。去年二月,李敦敏與張商英各上了份言事札子,分別請求朝廷改革稅制與官員致仕之法。李敦敏札子上說,如今天下,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一戶人家有萬畝良田,一戶人家不過十畝薄地,同樣都十五稅一,看似公平,實則是天下之大不公,況且富豪之家,還佔有種種特權,想方設法不納稅,將稅賦轉嫁於中戶。中產之家貧弱,乃是本朝之不如漢唐者。故此他建議朝廷變更稅制:凡農戶,家有產千畝以上,十者稅三,不得以官戶免稅,以削勢家而實朝廷;商戶亦同之,家財巨萬的豪商亦不得與街邊販夫走卒同稅,凡每年納商稅過千緡者,每千緡可再增二百緡之稅。」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而張商英的札子說的則是官員致仕之法,以往官員致仕,官卑者朝廷一文錢也不給,官高者則令提舉宮觀,小官俸祿不高,致仕之後,若為官時清廉不貪,則往往陷於清貧,是以凡做官之人,總要想方設法,在當官時借用免稅之特權先置辦田產,國家兼并之家,十之八九由此而來。而官高者,未致仕時已有厚祿,致仕之後,除了提舉宮觀有俸錢,最為得利者,還是宮觀所附之田地收入,全歸私人所有。因有些宮觀田地多達數萬畝,故此許多官員,為了提舉某處宮觀,往往爭得頭破血流。而更有甚者,便是不斷侵吞這宮觀的田產,用種種方法,變為私產。故此張商英建議朝廷,革新致仕之法。官員依品秩之不同,定致仕祿格,致仕之後,仍領俸祿,而不再提舉宮觀,同時徹底取消一切官戶免稅之特權。如此,則可盪清當今兼并之弊。」

唐康激動地說完,望著潘照臨,道:「平心而論,先生,這李、張二人之策,是不是正好切中時弊?是不是足為萬世之法?尤其是李敦敏所論,實為天下之至公!五口之家,十畝薄田,不過糊口而已;勢家豪強,良田萬頃,錦衣玉食——這二者皆十五稅一,如何能不使貧者更貧,富者更富?」

唐康越說越怒,渾然忘記他唐家其實既是大宋數一數二的大地主,也是數一數二的大豪商,正是他口中的「勢家豪強」。

「可就是這兩份札子,竟被舊黨的君子們攻擊得體無完膚!說李敦敏是不知世務,加勢家之稅,只會令稅賦轉嫁於客戶與佃農身上,令其田租更重,結果必致天下大亂;說張商英只會增加朝廷財政之負擔,令冗費更多。結果,他二人倒成了興事言利的小人!李敦敏若非家兄力保,又有范純仁為他說話,連這個太府寺丞都要做不成。他還算幸運,總算是因為人微言輕,保住了。張商英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官位又高,群情洶洶,竟是容他不得。太皇太后為示無他意,明升實降,把他遠遠地趕到廣南西路做了轉運使,這才算是息事寧人。」

「這些個君子,平日里高自標榜,滿口仁義道德,可一碰上孔方兄,立即便把孔夫子給丟到了九霄雲外。虧得他們還能振振有辭——自古以來,天下事一利生必有一弊生,無非是權衡利弊而行,若只要有弊便不能興利,那還有什麼可做?我死也不信,行了李敦敏之策,天下竟然會大亂;用了張商英的法子,國庫便真能有什麼損失——張商英算得明明白白,僅僅取消官戶免稅特權帶來的稅收,便足以支付官員致仕之費用,他們卻全當沒看見。便是那些潔身自好的真君子,到了這時候,不是講什麼師友之義,就是大談什麼黃老之術,什麼君子不言利……總之他們自己雖然的確算是品行無虧,可要他們主持公義,倒戈相向,那是十無一二,不是和稀泥,就是裝啞巴。」

「先生,我算是看得明白了。」唐康又異常刻薄地說道,「君子是不言利,因為他們早已把利鎖在自家箱子里了。」

他這一句話,說得潘照臨與范翔都笑了起來。

范翔也笑道:「康時說得極對。這天下熙熙攘攘,不過是利來利往,不肯言利,多半倒是因為言利對自己不利。」

唐康一時也覺得自己太激憤了,也笑道:「便是仲麟所說了。因此故,我是以為,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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