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 第二節

然而,契丹人卻並沒有體諒唐康的心情。次日,敵烈麻都趙思茅在前來接受了唐康所遞交的國書與禮物,並且設宴宴請了唐康與童貫之後,從此便如人間蒸發,消失不見。此後日復一日,唐康與童貫幾乎是被軟禁在了驛館裡,二人被限制離開驛館的範圍,每日里雖然總有幾個官員前來作陪,大宴小宴不斷,但是契丹人卻既不肯與唐康開始談判,也避而不談何時可以讓他覲見遼主與北樞密使蕭佑丹。甚至連朴彥成那邊,也杳無音訊。

唐康與童貫幾次商議,都覺得甚為蹊蹺,二人有時甚至疑心契丹已經南下。但無論唐康據理力爭,還是赤裸裸地威脅,甚至是私底下行……他用盡所有的手段,終究是得不到半點線索。而遼人始終是以禮相待,只勸他少安毋躁。

這裡始終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惱,使團內原有一個通譯,但過了遼國南京後,便染上疾病,因為漢語本是當時各國外交場所之通用語言,遼國、西夏、大理、高麗、交趾諸國,無不採用漢字,社會上層更是普遍會說漢話,所以當時唐康也不以為意,將他留在了中京使館養病。他設想過使遼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卻不曾想到會遇到這種窘境。甚而,原本驛館之內的兵吏廝役,是最易收買、最易露出蛛絲馬跡的,但不想他這驛館內的契丹兵吏廝役,竟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話,更不用說識漢字了,整個驛館內的遼人,只有四個通譯懂漢話。

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為之。以遼國境內懂漢話的人口之眾,似乎這種廣平甸內的驛館,已略相當於大宋的都亭驛的地位了,在這裡聽差的兵吏,別說漢話,只怕天下四方各國之語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麼是這些人裝聾作啞,要麼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漢話的人來「招待」他們。

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唐康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若說契丹已決意翻臉,甚至已經興兵南下,可他們雖被軟禁,但除了與外界隔離之外,遼人到底還是以禮相待——若兩國真的開戰,遼國不將他們放逐到小海,也應當將他們移入上京,斷無還讓他們留在廣平甸之理,更何況他們雖然被軟禁,卻也沒聽到外面有大軍行動的動靜,真是大軍開動,廣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遼人既無必要瞞他們,也沒有瞞得住他們的可能,除非是他們到此之前,遼人早已南下了,但若真是那樣,那不僅職方館可說是無能之極,便是大宋河東、河北的文武官員,也全部成為了草包。因此雖然偶爾難免疑神疑鬼,但雖被軟禁,唐康到底還沒失了冷靜,仔細分析之下,便覺得這極不可能。

而若說契丹有意想以此來挫折他們的銳氣,作為一種談判手段,可談判既未開始,又何來此說?何況遼人也不曾斷水斷糧,加以威逼——契丹雖說常自居中國,僭稱正朔,但畢竟脫不了夷狄的野蠻習氣,談判時斷水斷糧藉此威逼使者屈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他們老祖宗匈奴那會兒,便已屢見不鮮,如今故伎重施,也不稀奇。因此,這也不合情理。

還有一個可能,便是契丹內部有大變。然而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覺得荒唐,他雖然日夜盼著契丹倒霉,但無論他來遼國前所聽到的傳聞,所讀到的檔案,還是他來遼國後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怕他極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遼國正是太平之世,稱得上在朝君明臣賢,在野百姓安居樂業。契丹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謀之士,自遼主耶律濬登基以來,執政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興,連大宋都有許多士大夫將之比為諸葛武侯第二。雖說近幾年來,遼國的元老勛貴,如耶律寅吉、蕭素、蕭岩壽、蕭惟信、蕭奪剌、蕭迂魯等人,相繼去世,但遼國朝中依然還有蕭禧、蕭阿魯帶、蕭忽古、撒撥這樣的老臣,至於正當壯年的名臣名將,如韓拖古烈、趙思茅、室得臣、韓何葛、馬九哥、耶律信、耶律沖哥、韓寶等等,可說不計其數。便是那些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覷,如南院大王蕭嵐,雖是外戚出身,乃遼國太子的親舅舅,皇后的親弟弟,但是職方館的情報也說他在遼國「深孚眾望」,屢次率軍平叛,皆得克捷,「頗有名將之風」……更何況,還有一個威望極高的蕭佑丹在!要說是因為契丹內部有變,唐康倒更願意相信契丹已經南下了。

唐康與童貫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卻始終猜不透發生了什麼事。

在這度日如年的軟禁之中,唐康與童貫莫名其妙地度過了十天。

宋紹聖六年,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與平時一樣,起來洗漱之後,便開始找了個空曠地舞劍。練過劍後,童貫也和往常一樣,帶了弓箭前來,樹好靶子,開始練箭。唐康一面在心裡想著今天要如何折騰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導童貫練習弓箭。

童貫雖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卻大不相同——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門司勾當官,在內侍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更何況他是立過大功的內侍,皇太后與小皇帝跟前的小紅人,便是高太后,也對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貫與石越有些來往,但自從李向安被高太后趕到瑞宋島後,宮中如今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陳衍和李舜舉——陳衍是高太后身邊的老人,自不必說;李舜舉算是先皇帝高宗時那些得寵的宦官中碩果僅存者,其餘的大貂璫,死的死了,活著的,都是如李憲、李向安一樣,遠遠在外頭,看起來只要高太后不死,他們便沒什麼機會再回汴京。李向安還算好的,李憲在先皇帝在位時,頗得罪了一些舊黨君子,若非石越念及當年伐夏之時,李憲在他麾下時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勞,他早已不知道被舊黨的君子們怎麼個作踐法。但李舜舉卻與李向安、李憲這些人不同,他是個頗得舊黨好感的宦官,此人雖是個宦官,骨子裡卻是與舊黨的君子們一個做派,根子上稱得上是個「士大夫」,但偏偏他還懂得分際,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們一個位置上,表面上還守著宦官的本分——像這種人,舊黨的君子們要不喜歡他才怪。然宮裡自從有了這兩人主事,以往所謂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確是驟然收斂了。陳衍的家挨著范純仁府,平時這位「大貂璫」回到府上,竟連話都不敢高聲說,每日里就會嚇唬那些小黃門,說若犯了事被相公們拿住,便被取劍斬了,也只能自認倒霉。不必說漢唐,便是有宋以來,內侍們見著外朝的士大夫們,也是從來都沒有這麼誠惶誠恐過。

想先朝之時,新黨舊黨,無論說得多好聽,實際無不與內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石越交結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後蟄伏的那段時間,暗地裡也不曾間斷過。但自垂簾之後,一來石府與清河郡主的關係非同小可,二來有了陳衍與李舜舉這兩位在主事,也的確有所忌憚,怕落人口實,連石越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因此這幾年來,石府與童貫也漸漸疏遠,少了往來。

只不料童貫卻是個膽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對唐康十分親熱,凡事又讓著唐康三分,只是安於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機靈曉事,唐康本是自視甚高之人,對宦官原是不太待見的,更不願落個「交通宦官」的話柄,但自出使來,朝夕相處這麼一陣日子,二人關係,卻是想不熟絡起來都難。童貫因找了機會,與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內侍若不立軍功,難以升遷,他知道唐康的武藝,多得名家指點,因求他趁便教習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術得自陽信侯田烈武親傳,在文官當中,也是小有名氣的神射手。唐康推脫幾次,情面難卻,到底答應下來,只想內侍都是養尊處優,哪裡吃得了練習之苦,裝模作樣幾日也就罷了。卻不料這童貫與尋常內侍不同,他力氣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點,又肯每日苦練,十數日間,箭術便突飛猛進,連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這番二人遭契丹軟禁,困於異國他鄉,倒是成全了童貫,他每日閑得無事,早中晚要練三次箭,每次都要射六十枝箭,並至少射中三十枝,方才罷休。

這日早上,唐康照舊挑了六十枝箭給童貫,又糾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勢,便在一旁袖手觀看童貫練箭,看了一會兒,見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雖然黑臉微紅,額頭泛汗,但呼吸均勻,顯然並沒有氣力不繼,因止住童貫,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會兒,今日咱們試試六十步如何?」童貫接過旁邊一個小黃門遞過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應,忽聽到後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興!」

二人轉過身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四五十來歲,身材微胖,頷下留著三縷黑須的契丹官員,唐康見那驛丞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已知又是一個新的接伴官,又見他既未髡髮,穿的官服又是漢服,便知定是個漢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漢人也做北面官,這個倒未必一定按族類而論,因此雖然唐康的接伴官理當由北面官擔任,但卻未必見得一定要是契丹人。

故唐康也不以為異,只是以他目前處境,對契丹官員,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只冷冰冰地說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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