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 第一節

冬天的北國,空曠、遼闊,朔風在原野間呼嘯,經霜的樹葉,在這寒風中猝然脫落,在乾燥的沙磧地面上旋轉、飛舞著。

唐康騎在馬上,舉目四顧,目力所及之處,除了他身後綿延逶迤的使團,以及周圍護送的契丹軍隊,整個天地之間,竟似渺無人煙一般。只有幾隻烏鴉落在遠處河邊的幾棵楊樹上,張開翅膀,凄涼地叫著——雖然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北方度過,但對唐康而言,這種黑色的大鳥,始終是不祥的象徵,這一點上,顯示著他骨子裡依然是南方人——而這更讓唐康心裡泛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再走二十里,便是廣平甸——契丹皇帝冬捺缽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終無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維。作為一個積極推行漢化,銳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濬進一步強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這個皇帝卻始終未能徹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帶著自己的朝廷到處亂轉。這樣的統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為主之時,或許還並無不可;然而,在耶律濬的銳意變革之後,遼國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縣人口越來越多,此時還搞什麼「四時捺缽」,就顯得有點食古不化了。

當然,這只是契丹的內政。耶律濬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國家,唐康只會幸災樂禍,絕不會有半點的同情與擔心。只是契丹的這種制度,對於各國的使臣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折磨。在各國通行互派常駐使臣的今日,耶律濬的四時捺缽,亦意味著各國的駐遼使臣們也必須每年跟著他到處亂跑。而對於唐康這樣的特使來說,則意味著他必須在寒風凜冽的季節,鞍馬勞頓,跑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拜會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裡咒罵著。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種興奮。

這一年是大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大宋紹聖六年。時方三十六歲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績優異,累遷至武經閣侍讀、樞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遼,乃是為了與遼國談判,修改或終止由如今的兵部尚書章惇在六年前與遼國簽訂的「互市條約」。

熙寧十八年簽訂的那份條約,原本應當在去年即五年到期後就終止,但宋遼雙方談判沒有結果,左丞相司馬光顧及兩朝交好,又做出妥協,令此議延長了一年。然此事卻在宋朝朝野招致極大的不滿,更鬧出不少風波,迫於壓力,兩府終於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修改或終止條約。這才差唐康為特使,出使遼國,向耶律濬表示誠意,並妥為解釋。

妥為解釋!

唐康不由在心裡冷笑著。

說到底,這不過是司馬光的一廂情願罷了。自從紹聖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僕射為左右丞相後,七十多歲的左丞相司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來越保守,越來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紹聖三年,上表請求召回呂公著,但呂公著回京時,已是口齒不清,不到一個月,便老死於府中。然後,他又請求召迴文彥博,但文彥博堅拒不允,反而請求致仕,最後以太師、加兩鎮節度使致仕,隱居於洛陽。

僅以此一事,唐康便覺司馬光不及文彥博多矣。

這並非是因為唐康是文家的孫女婿,所以偏袒文彥博。便以與遼國互市條約之事來說,六年前簽訂此約,或屬迫不得已,然至紹聖五年,大宋朝早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時的困境。

先是紹聖元年,宋夏議和。石越與司馬光一道,頂著國內反對者的壓力,遣蔡卞出使夏國,在黑水城與李秉常議定盟約,宋朝以允許秉常每歲遣使祭祖、遣送願意西遷的党項貴人、開換互市、重新冊封李秉常為西夏國王、同意兩國互駐使節一共五項讓步,換取秉常向宋稱臣並採用宋朝年號。紹聖二年,王安禮與李憲又奉旨與西夏議定邊界,雙方並口頭承諾,秉常不再東向圖謀西夏故地,而宋朝則默認秉常兼并西域之行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經營西域,再無東顧之憂。而宋朝在全面收縮之戰略下,也樂得換取西北邊境之安寧,從此可以著力消化收復的河西之地,進一步鞏固在河西的統治。

這一策略效果顯著,雖然有情報顯示,在紹聖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龜茲,並且數度大破黑汗,眼見著就要並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遷都高昌後,悄悄地恢複了年號。但是,這幾年來,宋夏邊境,卻是的的確確做到了和平相處。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兩國互市規模不斷擴大,宋朝從河西至橫山、河湟,戶口滋衍,府庫充盈,阡陌相連,羊牛成群。而宋軍大量轉為屯田軍,不僅極大減輕了朝廷的財政負擔,連帶著讓陝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亂以後難得的休養生息時間。紹聖五年,朝廷更是在橫山、河湟、河西諸地,做了一件曠古絕今的大事:朝廷徵召了三千餘僧道,在這些地區大做法事,超度死於戰爭中的亡魂——這倒並非沒有先例,但此後,石越又下令這些僧道深入各番部,替各番部免費醫治人畜,朝廷並為此撥出三十萬貫緡錢,購買草藥,賜予諸部落。

石越此舉,固然顯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關係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間接展示了宋朝的財政狀況是怎樣的良好。

的確,時至今時今日,汴京的物價,仍然未能恢複到七八年以前的水準,但自熙寧十八年發行鹽債開始,儘管圍繞鹽債之事,爭議不斷,甚至偶有緊張之局面,但得到司馬光與王安石支持的鹽債,畢竟得以順利發行,朝廷得此巨額資金,不僅可以為交鈔、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而且還幫助朝廷度過了財政困難之時期。

在交鈔與錢莊穩定之後,儘管很快在海外之凌州與金洲又發生了戰爭,但原本預期將慘淡經營的海商與東南作坊,卻也因為封建,獲得了新的機會。自熙寧十八年開始,每年都有不同數量的宗室之藩,他們在汴京與杭州大量變賣資產,以購買需要的物品,並募集人才與勞動力,大宋朝一百餘年來宗室的財富積累,在幾年之內,幾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場,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與杭州的交易活躍繁榮,由此帶動的一個個地區、行業的繁榮,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國後,為籌措最初的資金,諸侯們更是不惜大量地出賣利益,從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務關稅,到開放礦山,更有甚者甚至僱傭武伴當為傭兵,替他們征服夷人,然後諸侯與傭兵們坐地分成,分享賦稅……

海商們在諸侯國或身居要職,或與諸侯們分庭抗禮,但多數人仍然甘願當宋朝的臣民,他們也給宋朝朝廷帶來了可觀的稅收。紹聖五年,朝廷在市舶務關稅、海外商品禁榷專賣兩項收入上,便超過了一千萬貫緡錢。而這,還是在宋輦交惡,東西商路幾近斷絕的情況下取得的。

東南諸路更趨繁榮,不僅兩浙、福建諸路遠勝舊觀,湖廣四路的戶口、墾田數、糧食產量、稅收,更是逐年增長。而益州路歷五六年之休養,亦已漸漸恢複元氣。在劃定蜀幣區、禁軍大舉北撤後,益州物價漸漸平穩,此後五年間,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地回收著紙幣,至紹聖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來反比以往作為鐵錢區時更加樂觀。雖然朝廷仍未開放蜀幣與交鈔之兌換,人們出入益州,攜帶錢鈔無用,只能帶貨物或者黃白之物,但這與以往實施鐵錢區時一樣,貨幣的不能通用,反倒促進了益州與外界的貿易。而蜀幣作為鐵錢所沒有的優點是,發行蜀幣成本遠遠低於鐵錢,而鐵錢易於盜鑄,攜帶不便,蜀幣則反而盜印不易,攜帶方便。五年時間,不僅益州軍民早已接受蜀幣,據唐康所知,更有商人不惜干犯法令,私下裡替出入益州的旅人兌換交鈔、蜀幣,在那些商人那裡,一貫蜀幣甚至能換到一貫二十文的交鈔。也就是說,在實際上,蜀幣已比交鈔更值錢。

的確,益州的自我恢複能力是驚人的。只需朝廷安分下來,百姓就會扛起鋤頭,自己養活自己。陳元鳳在益州,只花了不到兩年時間,剿撫並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盜賊,並因此升任轉運副使。

叛亂的西南夷在幾次主動出擊騷擾皆被王厚、慕容謙擊敗後,很快便不敢再挑釁宋朝。眼見著一兩年間宋軍都未來征討,這些叛亂的部落順理成章地又重新開始了互相之間的仇殺,在陳元鳳、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的暗中挑撥、收買、分化之下,三四年間,這些部族要麼重新歸附宋朝,要麼早已經將項上人頭,懸在了戎州的城門之上。

紹聖五年,陳元鳳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狀,請求朝廷允許他發益州之兵,清算當年西南夷叛亂時的領頭部落,乃至要懲戒後來曾經接納過某幾個部族投附的大理國。

在司馬光做主的政事堂,這份奏狀當然不可能被採納。因怕陳元鳳惹是生非,司馬光乾脆將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歷練」為名,升任河北路學政使。

紹聖五年的司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馬光。無論他做什麼事,兩府都沒有人會反對。

在這一年,朝廷如約贖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鹽債,沒有一文錢的拖欠。舊黨中與司馬光漸漸疏遠的那群人,雖然也有極少數的人,將此視為自己持續五年抗爭的勝利,宣稱朝廷只是勉強做了件理所應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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