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 第二節

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曹友聞負手而立,默念門前楹聯,待念到「予懷浩渺」四個字時,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有些羨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邊景色,心裡便只剩下艷羨了。

在尋常人看來,這無非是西湖畔一處普通的宅第,並無甚出奇之處,但落在有心人眼裡,卻不難發現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實在別具匠心。

不知自何處引出的水自西向東,彷彿隔絕塵世,滌穢洗襟,環著宅子流淌,最後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桃,間雜著嶙峋山石,周遭小徑,全是石板鋪就。此時舉目雖不見綠意,卻不難想像春和日麗時此處風光。曹友聞甚至可以想見主人家推開大門之時,只見西湖煙波,春水送綠,遠處雲舒雲卷,孤山如夢似畫。教人想著都有悠然神往,塵慮盡消之感。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想要嘆息的感覺,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回頭,見是一個青衫老翁正騎驢而至,他的臉上皺紋滿布,似乎遍歷風霜,但卻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氣度。

曹友聞又驚又喜,還未及趨前說話,那老翁眼神銳利,卻早已經高聲叫了起來:「是允叔!你來杭州了?」

「啊!」曹友聞急步過去,拜倒參見:「世叔金安,小侄有禮。」

「允叔不必多禮。」那老者已下了驢來,一面將驢交到小童手裡,一面趨前幾步,扶起曹友聞,笑道:「可有兩年還是三年未見了?三郎道你來往廣州漸多,少回家鄉,怎的這次卻捨得回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這多問題來,曹友聞一時卻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這老者脾性,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聽老者又笑道:「方才見允叔你看這楹聯,可瞧出來是誰的墨寶?」

曹友聞心裡更覺好笑,但又裝模作樣地鑒賞了一番,紅著臉搖搖頭,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須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進,只知那阿堵物,可還記得半句詩書?你可看清楚了,此聯乃是王侍中王相公親筆手書!」

「啊?」聽說這竟是王安石的墨寶,曹友聞亦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這墨寶卻甚是不易,這杭州城內,等閑人物,難求一字,難求一字……」

說話之間,老者已拉著曹友聞的手,進了屋中。

地上鋪的是用片金線織出的花紋繁麗的厚錦,壁上掛著的捲軸或者大或小,有詩有畫,曹友聞一眼掃過,便看到許多個熟悉的名字:范文正公的《動止貼》、蔡君謨的《中間貼》、張商英的《惶恐貼》、徐熙的《雞冠蝴蝶圖》、王維的《雪霽圖》、大蘇的《雨竹圖》、王駙馬的《西嶽降臨圖》……尚有許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來也無一不是名士大儒,尋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壁,捨不得輕易示人,偏偏這許多東西掛在一間房裡,卻有些不倫不類,予人零亂無章之感。

曹友聞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見,頗為驚嘆,只覺營造之妙,處處高人一等,但進得此廳,終於復有熟悉之感,原來主人家手筆,始終未變。

「允叔有些年不曾來了,」老翁捻須笑道,「如今不止這宅子重新修葺過,室中字畫,也非舊時觀。允叔以為如何?」

「妙極,妙極,」曹友聞拊掌笑道,「世叔所有,無一不是大家精品,哪個名字說出去不是振聾發聵,難為世叔能夠收羅!」

那老翁聞言,更是得意,他們說話之間,早有侍女們進來焚香烹茶待客,曹友聞一看,只見這些侍女個個容貌俏麗倒在其次,穿著打扮卻是越發與眾不同,個個梳著高髻,膨大的羅裙垂泄而下,裡面著素色的輕裾,移動時露出雲頭錦履,行走無聲,裊娜生姿。

又聽那老翁笑道:「似我們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後院,建了一座藏書閣,搜羅了海內珍本奇書,如今在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虛名,允叔此來,不可不看。」

曹友聞心中好笑,嘴上卻恭維道:「世叔公侯之後,清華之氣,自不能與尋常商賈之家等提並論。七郎飽學多才,更有祖風,瓊林賜宴,指日可待。」

老翁聽他如此說,更是歡喜,卻若有憾焉地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則兄弟一榜進士,更是一樁美談。」當下便跟曹友聞說起當日如何營造這宅院,收羅書畫種種艱難不易。

曹友聞口中奉承,心裡幾乎已將肚皮笑破。

那老翁卻談興頗濃,說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問曹友聞的來意,奇道:「噫,允叔此來,難道竟是與老朽談這些嗎?」

曹友聞卻是有事而來,只是聽他絮絮叨叨,說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斷他,這時好容易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小侄此來,確有一樁喜事。」

「喜事?」老翁捋須望著曹友聞,「這喜從何來?」

曹友聞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雙全,尚待字閨中,此番卻是受人之託,前來成就一樁好姻緣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聞一眼,傲然說道:「不知卻是誰家小兒郎?」

「好叫世叔歡喜,這家小兒郎,卻是天潢貴胄,說起來乃是當今官家的皇叔,鄴國公第十子趙仲玶。」曹友聞一口氣說完,本以為老翁定會喜動顏色,馬上應諾。

誰知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原來是他家的兒子。」

曹友聞不料他如此反應,大吃一驚,詫道:「世叔難道竟連鄴國公的兒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聞,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簡家的小娘子結親的是誰?」

曹友聞心裡頓時明白過來,笑道:「世叔這卻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簡結了雍王這個親家,便以為鄴國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聲:「難道國公家還比得上親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愛子,當今天子的親叔叔!李承簡家!」

曹友聞嘆了口氣,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鄴國公家柔嘉縣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沒有不知道這位縣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縣主離京之時,官家流淚相送,御賜金鼓、斧鉞,更在鄴國御筆畫出柔嘉縣作為采邑,世叔可見過哪家親王的縣主有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開國以來,世叔又可曾聽說過?」

「啊?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千真萬確。」曹友聞說來,自己都覺得又是好笑,又是駭人聽聞。他其實亦聽說過此事的一些傳聞,據說當日決定封建鄴國公後,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不捨得柔嘉離京,曾勸她在汴京擇婿,但柔嘉執意不允。柔嘉縣主離京之時,不僅兩宮太后都極憐惜她,多有賞賜,小皇帝更是含淚相送,依依不捨,在溫國長公主的攛掇下,居然頒下如此荒唐的封賞。雖然朝中對此多有微辭,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欲藉此機會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這實不過是慷鄴國之慨,反正有什麼麻煩,那也是萬里之外的鄴國擔著,竟是應允了。只不過聽說溫國長公主後來卻是很吃了一些苦頭便是。而柔嘉在京時,尚還老實規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後,卻故態復萌,整日抬著御賜的金鼓、斧鉞招搖過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來了這麼一位縣主。

但曹友聞此番受人之託,前來說親,他不敢亂說宮內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縣主的事來,權充虎皮。但這等在大宋朝駭人聽聞之事,卻亦的確能令面前之人動容。

原來他拜會的這老翁姓盧,喚作盧道傳,與曹家乃是幾代通誼之家。據說其先祖曾仕後周,做過上將軍,入宋後更拜為越國公;祖上還有人在真宗時曾做過殿前防禦使,封過侯爵。這些故事,那盧道傳津津樂道,曹友聞自小聽得多了,至於真假,那自是沒人知道。不過盧家祖上如何雖不好說,但到了盧道傳這一代,卻的確可稱得上富甲一方。盧道傳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個屢試不第、百折不撓的舉子外,其餘六子,無一不是長袖善舞的豪商。但盧道傳自詡是公侯之後,一心只盼著七郎登科,好光耀門檻。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來不屑與尋常商家同列,但這骨子裡,卻畢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聞又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兩宮太后、皇帝面前得寵,趙宗漢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見盧道傳還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還是不信,何不差人打聽打聽,如今封建出海的諸侯,凡是來過杭州的,這兩浙路地方官員又是對誰家最殷勤?」

盧道傳頓時眯起了雙眼,那汴京宮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這杭州的官場,那真是一舉一動,盧道傳皆無不留神。此時被曹友聞一提點,他頓時感覺到其中的蹊蹺。誰家正得勢?誰家已失寵?這官場的冷暖,是最準確的風向標。

他微捋鬍鬚,望著曹友聞,試探道:「此事卻是不同尋常。怎麼說,這雍王、曹王也要親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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