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 第四節

汴京。保慈宮。

高太后又望了一眼那一堆如小山一般高的未批閱的奏摺,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停下筆,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已經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她感覺左眼看東西有點模糊,奏狀只要看久了,就頭暈眼花,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但即便貴為太皇太后,對這眼病,亦只能束手無策——太醫們看了好幾次診,但結果卻是各說各的,聚訟紛紛,不同太醫開出來的藥方,幾乎是南轅北轍。太醫既然這麼不靠譜,高太后便避過兩府的宰執們,悄悄叫人找了幾個高僧想辦法,高僧們獻了個法子,要她一日念數十遍的什麼「光明咒」,念夠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奏效,高太后依法施行,如此也有許多時日了,但到目前為止,亦是毫無效果。陳衍也私下裡派人找了汴京的幾個民間名醫問診,那些名醫亦是沒什麼好辦法,多數只說要患者「少用眼」,不可過度勞累,須多多歇息——但這個法子,即便是行得通,對高太后也不適用。這麼大的國家,有多少事情,需要她來裁決。她當然可以將大多數事情交給兩府處理,但她接過這個攤子不久,若一開始便如此懈怠,只怕時日一久,便容易被兩府架空,到時候再想收回權力,可就難了。在自己的權力得到鞏固之前,高太后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樣才不會被臣下欺瞞利用。

更何況,如今朝局還如此「熱鬧」。

二月七日,「鹽債敕」封駁案震驚朝野。政事堂一日三下敕令,門下後省一日三駁,政事堂旋即態度強硬,以事關重要,不容拖延為由,次日便將「鹽債敕」交付廷議。

但是,對於「鹽債敕」的反對的規模,也是超出了高太后的預料的。僅僅二月八日一天之內,彈劾石越賣爵的彈章,便多達三十餘份。其中不乏重臣——御史中丞劉摯,便赫然在列。

二月十日,高太后在內東門小殿主持廷議,以劉摯為首的反對者氣勢洶洶,十幾名待制以上的官員近乎威脅地表示,如若高太后贊同此敕,他們絕不再立身於朝廷之中。這些官員,要麼是親近的侍從,要麼位居要津,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舊黨」,高太后也久聞他們的名聲,對他們頗有好感。

但當日廷議,司馬光、范純仁不惜引火燒身,公開替石越與「鹽債敕」辯護,這對朝中一些持反對意見的舊黨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雖然這些官員馬上對司馬光、范純仁也大加撻伐,但無論是誰,都明白此時此刻,高太后將做何選擇。僅僅在一日之內,高太后就迅速做出決定,罷梁燾、沐康,頒行「鹽債敕」。

「鹽債敕」雖然最終通過頒行,但風波卻並未就此停息下來,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十一日,那些發出威脅的舊黨大臣並沒有善罷甘休,紛紛上表,再次彈劾司馬光、石越、范純仁,要求朝廷取消成命。御史中丞劉摯更是請辭,自請出外。

高太后將這些彈章全部留中,又下旨勸慰劉摯。

但劉摯卻並不買賬,反而誓言絕不罷休。而除了劉摯外,其餘諸人也沒有任何就此收手的意思,有人怒而告病不出,有人鍥而不捨繼續上表辯駁,有人甚至跑去政事堂與司馬光、石越理論……

甚至連清議也不支持石越——清議反對的理由,與當初門下後省的理由幾乎相同。未入仕的讀書人,既堅決反對賣爵,更公然質疑朝廷的信用,許多人都擔心這不過是又一輪的巧取豪奪,或者說,為以後朝廷的巧取豪奪,開了一個壞頭……

惟一的好消息是,據說自二月七日開始,界身巷交鈔的價格便在不斷地上漲——但高太后並不能明白那有何意義,她的內心中,反而更贊成劉摯在廷議中說的:「朝廷乃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商賈共天下!」

界身巷的什麼事,高太后是漠不關心的,激起士大夫與讀書人如此巨大的反對,才是令她懷疑與擔心的。

然而石越卻似乎沒有半點動搖。而司馬光至少在表面上,是堅定地支持石越的。甚至政事堂內部,表面上也顯得很一致——原本高太后是以為至少孫固會反對的,但這一次孫固雖未很主動地支持石越,卻也並沒有站出來帶頭反對,這令她十分的意外。這也是一個明顯的信號——不管石越用的什麼辦法,他至少成功地說服了他在政事堂的同僚。

既然如此,即使高太后心裡再懷疑、再動搖,她亦只能將這些藏起來。

僅僅在二月十五日,石越便頂著壓力,以政事堂的名義,公布了發行鹽債的細節,以及王安石在杭州成立都提舉鹽債司之事。

對於反對者來說,這如同挑釁。

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來,指責石越「弄權」。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布之後,人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石越對反對者毫無尊重可言。矛頭對準了石越,熙寧初年關於王安石的記憶,在許多人的腦海中,忽然再次清晰起來。人們相信這只是石越步王安石後塵的第一步。矛頭也對準了司馬光、范純仁——尤其是司馬光,雖然他在舊黨中威望猶在,多數舊黨或體諒他的苦心,或以為他只是為石越所惑,或者視情面而不忍相責,但依然有一些舊黨的「君子」,幾乎將司馬光視為「言行不一」的小人,視為理念的「背叛者」,還有人甚至將他與王莽相提並論——在一些激憤的舊黨心裡,石越只是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而司馬光,卻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而後者更加難以原諒。這可能是司馬光有生以來,個人遇到的最大危機。

一方面是以御史中丞劉摯為首的舊黨諸君子對鹽債敕的反對,另一方面,卻似乎是還嫌朝野的局勢不夠亂,不僅舊黨、石黨中支持司馬光與石越的官員也紛紛上表為馬、石辯護,許多新黨官員也不甘寂寞,許多新黨官員的奏摺,與其說是為了支持鹽債,倒不如說是為了藉此機會出一口胸中的惡氣,甚至一些奏摺中,試圖挑撥舊黨與石黨關係,從中牟利的意圖,根本不加掩飾。這些人打著支持鹽債的名義,對反對者大加抨擊,乃至冷嘲熱諷……高太后雖然對這些人深惡痛絕,卻又投鼠忌器——在表面上,她只能站在支持鹽債的官員這一邊,否則,事情將不可收拾。

而所有這些官員中,最為活躍的,便是權知開封府蔡京。這個同時受到司馬光、石越欣賞的「新貴」,自任權知開封府後,便因封建之事,很快令得高太后不太滿意。而如今,更叫高太后感覺此人乃是「喜生事」之人——蔡京不僅極為賣力地為鹽債辯護,而且還公然抨擊門下後省制度!他接連上表,以為門下後省制度,導致事權不一,貽誤國事,建議左右僕射兼任門下後省長官。

在高太后的心裡,蔡京的這個建議,倒並非不好。倘若兩府的宰相們,都是由她親自任命,她對兩府有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那麼,蔡京的這個建議,是可以考慮的。但目前的形勢,高太后卻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任何增強宰相權力的建議,她都不會去考慮。

高太后需要考慮的是,蔡京究竟是自己想拍司馬光與石越的馬屁,還是受了他們的暗示,來試探自己?

但不管是何種原因,高太后此時都後悔自己最初的遲疑,即使只是蔡京想拍馬屁,她的批答亦應當強硬果斷,只有乾脆、不留餘地地駁回蔡京的建議,才能夠有效地阻止後面源源不斷地想拍司馬光、石越馬屁的人。

高太后也明白,有不少人當官,靠的便是揣摩上意。眼見著因為給事中們,司馬光與石越惹上如此大的麻煩,以他二人如今的權勢,多的是人主動出頭,來替他們剷除後患。更何況,給事中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官職。

於是,她只是頭兩次批答時語氣不夠堅決,便惹來蔡京接連上表,而短短几日之內,竟然果真有官員應聲附和!

這又是一個教訓。

高太后閉著生疼的雙眼,在腦子裡草擬著批答的詞句。這一次,既不能傷了司馬光、石越的面子,又要叫蔡京死心,從此不再提起,用詞語氣,的確都頗費周章。

這一切,從應付亂成一團的朝局,到批答奏摺時的用辭,還有每況愈下的左眼,都讓她感覺到一種力不從心。高太后心裡越來越渴望找一個合格的幫手,但是,她心裡仍然還在時時戒慎恐懼著。她對任何臣下的依賴,都會成為她致命的弱點。她也不想在她垂簾的時期,留下私人干政的話柄,外朝士大夫的力量如此強大,若果真在內朝中有私人干政的事情傳出,對她只怕不會有什麼好處。

但是,她到底只是個老婦人。

從大的方面來說,對於朝中政事,她需要諮詢意見——不僅是外朝的大臣們的,所謂兼聽則明,以大行皇帝之智慧,也要派遣內侍出去了解民情政情。而高太后不僅僅需要了解政情民情,還需要有人能站在她的立場,設身處地地替她出謀劃策。士大夫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出發點,許多時候,都與她相差甚遠。

從小的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有一人,能替她念奏摺,說明事情的原委,讓她的眼睛得到一些休息。也需要有人能根據她口授的旨意,寫成恰如其分的批答,如此,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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