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 第四節

坤寧殿。

時間已是一月下旬。算起來大行皇帝才升遐不過十幾天,但小祥過後,宮中已然時移勢轉,倒彷彿大行皇帝真的已經過世了一年……而向太后卻還沒來得及習慣人們稱呼自己為「太后」。

便在這短短的十幾天里,向太后親眼看到、親身感受到的人間冷暖,實是她一生當中所從未有機會體會的——她親眼見到,親身感覺到,悲傷與哀悼,是怎麼樣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滅。只不過短短十幾天,甚至還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無論是寺觀里替大行皇帝念經的僧道,還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宮中的內侍、宮女,甚至宗室、后妃……他們的哭泣,甚至是他們流露出來的所有悲痛,都已經不過是例行公事的敷衍應付。

只不過是規矩如此,只不過是慣例如此,只不過是時勢如此。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這份人之常情早已為古人道破,過去如此,如今如此,將來亦如此。但是,讓她所不能堪的卻是,她所見所聞的,居然是連「親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喪服是用布料製成,當然粗糙簡陋,會磨到那些金枝玉葉們尊貴嬌嫩的肌膚。向太后心裡很清楚,宮裡許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將綾羅綢緞裹在了喪服裡面!但是,這都算不了什麼,即使她知道這一切,她亦已無心去追究。

那些婦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麼?!她們充其量亦不過是能夠偷偷摸摸地換件綢緞內衣罷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處罰,甚至還被賞賜「贊拜不名」的殊榮!

此時再去追究一件綢緞內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麼荒誕可笑之事。

況且,從聖人到皇太后,她從來都不是這座皇宮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宮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宮。坤寧殿算什麼?這不過是一座最多再過十幾天便會被空置的宮殿。如此而已!

絕不會有人弄錯,誰才是這座皇宮的真正主宰。

這座皇宮,如今對她這位皇太后來說,已經變得不認識了。只要離開坤寧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裡,都突然變得陌生。開始,她心裡很不願意離開坤寧殿,只是因為對大行皇帝的懷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來坤寧殿竟已是這皇宮中,惟一能讓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這地方。

儘管她貴為皇太后,但是她心裡很清楚,她絕不敢違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後,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儀殿去。

這已是註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從懂事以來,人人都誇她性格恬淡、謙讓——這樣的誇獎伴隨了她一生,跟隨她被冊封皇后,冊封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將這當成一種美德,當成她的立身之本。無論心裡如何的嫉妒,她也壓抑著,絕不對任何人表露半分;無論心裏面有多不滿,她首先要顧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們的感受……

於是,越來越沒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惡幾乎被完全忽視。時至今日,儘管她已貴為皇太后,但這一切並沒有絲毫的改變。而且,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反抗時,才發覺,原來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徹底地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每次她在坤寧殿花上好幾個時辰,暗暗下定決心,一遍遍努力地說服自己——但是,當她遠遠看見保慈宮的殿頂時,所有的決心、勇氣,卻會在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說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話……

她知道自己已經絕無勇氣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贊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這樣聽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許她再害怕,亦會放棄;甚至,若只是為了大行皇帝,她同樣也會放棄——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麼樣都不再重要……但是,為了六哥,她卻沒有辦法就此放棄。便是再怎樣軟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於本能,她亦會伸出翅膀,去試圖庇護她的兒子。

那是她的兒子!她對六哥視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宮中耳濡目染,對於所謂的權術,她並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在宮中朝中拉攏一些「自己人」。但是,她過去見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賞賜,總是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話都不說,人們便會領會她們的意圖……但當她現在去賞賜內侍、大臣時,結果卻完全不同,他們在接受她的賞賜時無不表現得受寵若驚、祖上積德的模樣,但結果卻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成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勢。在她的心裡,當六哥的地位岌岌可危時,原本應當有一些忠臣站出來,保駕勤王,便如叛亂的那晚一樣……但是,她卻發現,現實的情況完全不同於想像。無論她去問任何人,人人都會說王安石是忠臣,司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韓忠彥是忠臣……然而這些忠臣們做的事情,與她所想像的,卻全然不同。他們不僅沒有去追究雍王,去鎮壓這個最大的亂臣賊子,反而似乎是在有意無意地保護他,他們甚至看起來像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這些所謂的忠臣們,更讓她憤怒。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還可以勉強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對於那些大臣們,她卻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個個飽讀詩書,口口聲聲說著忠義與報效,張嘴閉嘴的先帝恩德,但是事到臨頭,卻是他們徹底地把對先帝的恩德拋到了一邊,容忍了對先帝的叛逆!她絕不相信,這種種行為的背後,僅僅只是為了維護倫理道德中的「親親之義」。

但她只能隱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樣的忠臣頭碎玉階,不惜死諫,與叛逆勢不兩立。但她心裡也清楚,若果真把這些人逼得拋棄了她和六哥母子,那她就不必憤怒了,而只能是絕望。她不能把他們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實在是對這些所謂的「忠臣」們有了新的理解,並且她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宮中的內侍,每個人的心機城府,都比她強太多。

她會經常不由自主地幻想,幻想自己能過一種萬事不管的安穩富貴日子的。什麼朝中大事,什麼宮中事務,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夠只需每天賞花、游湖,關心汴京最時髦的髮型,討論各種花露的好壞,看著六哥、七哥讀書練字,閑來沒事下下石子棋……

但是,在清醒的時候,她知道,從那個風雪之夜之後,這樣的日子,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不管她願不願意,不管她有沒有能力,她都必須來保護自己和六哥……

她首先要保證自己不要變成瞎子和聾子。她必須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於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時候,她便聽做官的父輩們說過,要避免被下人操縱,最要緊的事情,便是不能夠讓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是別人想讓你聽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還記得,當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會悄悄派遣親信的內侍出宮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宮裡的形勢卻也已變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時得寵的宦官,有些橫死在兵變中,有些遠在萬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太皇太后討好賣乖……她惟一能夠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著慣例,他也必須去負責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體事務——這就意味著,李向安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待在宮中……

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處,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會幫他掃除一切執掌權力的障礙。借著為前任皇帝營造山陵,操辦喪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時最重要的官員,無論是外朝的還是宮中的,都會順理成章、合乎情義地被趕走。繼任者不必為此擔負任何刻薄寡恩的名聲。

這原本的確是一種絕妙的制度,但對向太后來說,悲劇卻在於這一次權力的繼承者並不是她。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無可奈何——當李向安七個月後回到汴京,他會獲得豐厚的賞賜,外加一個視乎太皇太后心意而定的新職位。但總而言之,禁中的內侍們,那時候早已經全部被陳衍接管了。到時候,困於深宮的向太后,與御史台的犯人,將沒有任何的區別——到時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夠出入宮禁,高太后也有無數的辦法,令她這位皇太后無法與他們接觸。而且,因為高太后個人的威望,很明顯這樣的事情發生,根本用不了七個月那麼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命運。

宮裡有傳言說,在山陵事畢後,李向安可能會被派往瑞宋島擔任稅務官。據說那是一個日漸繁榮的島嶼——宋、麗、倭三國之間的貿易,惟一的阻礙便只有日本國那保守封閉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國之間的海上貿易,亦在熙寧十六年、十七年左右達到第一個巔峰——而無論是藉助季風航行,還是為了避開季風的影響繞道高麗國的海岸線航行,商船都會在瑞宋島的港口停靠補給。如今,每年在那裡停靠的商船已經達到數百艘,瑞宋島的稅務官,毫無疑問也算是一個肥差。

此外,據說樞府已經遣使前往杭州,授權談判的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