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三節

石越的保證並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將向李秉常部挑釁,並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頊死後,終於開始鬆動。但這一切卻只能秘密進行,儘管人心轉向,厭惡戰爭的情緒開始流行,但是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頊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裏面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號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麼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將他看成是只會迎合上意、反覆無常、背叛趙頊的小人。

於是,在下達這道密令的同一天,詔旨頒布了對王安禮與李憲的獎賞——前者加樞密副使,後者追敘其過往之軍功,封武功侯。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並不大,對於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著他——儘管王安禮並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儘管王安禮也貪財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麼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於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將此宣之於口,自取其辱。

他只要恰如其分地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頊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並未改變——司馬光支持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畫,而石越則支持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寧,只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待在杭州,搞什麼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並未完全拋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地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於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於熙寧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將伏虞縣翻了個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於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於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為止了——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摺。

頂著「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適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於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歷、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係,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為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制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裡——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后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爭的可能。而高太后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將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他慮。但是,儘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麼「熙寧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裡收復的土地還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馮京在奏摺中竟然大力推薦陳元鳳——若據馮京所說,則陳元鳳不僅有出眾的洞察力,而且處事果斷,極具魄力。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期間,親自在附近各州縣、村鎮複查案件,接受百姓告發,斷案公正,極得民心,更是趁機查出一些州縣胥吏在賦稅上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情弊,幫百姓減免了不少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從軍糧中分出糧食,賑濟百姓;迫使當地的富戶豪強降低佃租;雷厲風行地打擊拒收交鈔之事……正是因為陳元鳳的這些舉措,使得當地民心迅速轉向。高遵惠與陳元鳳率領的,都是些未經戰陣的廂軍、鄉兵之類,雖然陳三娘的亂黨亦不過是烏合之眾,但他們據城而守,這些廂軍、鄉兵若要強攻,原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但陳元鳳的舉措,被故意傳進城中,卻使得圍城中的民心動搖,不斷有人偷跑出來向官軍自首,最終高遵惠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攻進城中……

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摺中,也對陳元鳳大加讚賞,將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迹,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麼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像范純仁一樣,做到君子坦蕩蕩,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像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別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為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將益州交到他的手裡。

然而,無論石越喜歡與否,他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他真正可以放心的,又有資格節度益州這樣重要的地區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蘇轍等籍貫在川峽的官員,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擔任長吏這樣重要的職務——這就意味著,石越幾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別無選擇!」雖然在稱呼上有所改變,但潘照臨刻薄的語氣,尖銳的用詞,卻沒什麼改變,「要麼做個順水人情,無論司馬光選中誰去益州,無非便是將西南夷視為化外之地,來個眼不見為靜。只要在益州的軍隊撤回,休養生息幾年,益州便能恢複過來。沒了西南夷的麻煩,境內群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朝廷也丟了個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筆開銷。益州原本就與別處不同,當地原本是鐵錢區,對紙幣亦較為接受——只須依樣畫葫蘆,乾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銅錢、鐵錢,管好幾條出入通道,在外面交鈔不穩定時,再在本地交鈔上加蓋一個印章,規定只許在益州境內流通,禁止其他交鈔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鈔法、物價,迅速便能穩定下來……」

石越不由得在心裡苦笑,潘照臨雖然不太懂食貨之術,但他的洞察力卻的確是高人一籌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確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運行,對外界幾乎無欲無求。這也是當地此前能夠成為獨特的鐵錢區的緣由。而且,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此前司馬光也的確曾經向石越流露過!

這對益州還真不是個壞辦法,用慣鐵幣的人們,對交鈔還是持歡迎態度的。因為宋朝此前的鐵幣,除了這種貨幣是用鐵鑄的外,也談不上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金屬貨幣——不僅鐵錢的面額經常高於它的實際價值,盜鑄鐵錢也泛濫成災,更糟糕的是,盜鑄鐵錢的技術難度,甚至遠遠比盜印交鈔要容易——交子最先誕生於蜀地,絕不是沒有原因的。石越甚至也不必為蜀商們擔心,對於如何應付一個國家內的兩種幣制,他們的經驗可遠比石越豐富。

但石越對這個方案不太待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追求的目標,是將大宋朝各個亞經濟區域更好地融合起來,而不是謀求各個地區的經濟獨立與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許鐵錢區的存在,還可以用它一直受困於銅錢的錢荒、鑄造銅錢成本過高等現實來做為借口,石越卻不知道他應當拿什麼來做借口!

難道益州是個佔領區嗎?連紙幣也要另外發行!

但潘照臨卻無意顧及石越的心情。

「要麼,支持一個新黨去益州,便當再送給王安石一個人情。這人自然不能是呂惠卿的黨羽,但新黨不論是誰,都是支持大行皇帝開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棄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後,多半也要唱反調。不過,新黨的人想如何恢複益州的元氣,那便沒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為司馬君實會答應讓個新黨去益州嗎?」石越沒好氣地說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議和,後天便頒令撤兵。那地方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那相公不妨去大相國寺燒香,盼著王厚與慕容謙趕緊打個大勝仗——這亦算一法。」潘照臨面無表情地說道。

「要燒香有用,我每日燒一車香也成。」提及此事,石越更加氣悶,「王厚與慕容謙在汴京的時候倒是信誓旦旦,可花了這麼久時間,只打過一次勝仗——何畏之率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