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第三節

當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吳從龍,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排斥了一樣,他有一些拘謹,然而他內心如火焰一樣燃燒著,他很想加入這個圈子,但他發現,和他的舊友相比,他不僅無法與司馬夢求、陳良相提並論,無法與范翔相提並論,甚至也無法與曹友聞相提並論。

這令得吳從龍非常的不甘。

當年他們五人,相交莫逆,但如今看來,竟是自己最不得志。若非是陳良還挂念著幾十年的交誼,他甚至可能一生之中,都徘徊於州縣,脫不掉那身綠袍——這無論如何,都讓吳從龍感到沮喪。原想有機會重新回到京師,儘管只是個小小的鴻臚寺主簿,但石越眼見著大權在握,吳從龍也曾經幻想自己將會跟著平步青雲。

然而,第一次進石府,便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從桑充國在的時候開始,吳從龍便很努力地想融入石越的談話當中,讓石越能賞識自己,但坐了這麼久的時間,吳從龍突然發現,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刻意,表面上看起來可能沒什麼,可實際上,卻總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

傳聞桑充國與石越之間有齟齬,然而桑充國在石越面前,總讓吳從龍覺得他們就是屬於一個圈子的;即使是曹友聞,只是一個常年在南海的海商,也比自己更加自然,而且吳從龍很快覺察到,石越對曹友聞已是青眼有加!

這更令吳從龍焦慮不安。

石府已經今非昔比,想見石越的才俊之士,每日里成百上千,但能被石越接見的未達之士,一個月能有十餘人就不錯了。吳從龍是陳良的舊交又如何?曾經見過石越如何?被人視為石黨又如何?他心裡非常清楚,所有這些,皆不足恃!石越根本不會稀罕這些,他早已聽說過,曹友聞與陳良關係最好,做了這麼多事,等了這麼久,才有機會見著石越一面!

他吳從龍才回到京師,便有機會面見石越,這已經是上天眷顧。但吳從龍絕不會天真地將此視為理所當然,更不會以為將來時時會有如此機會,若他不能抓住眼前這機會,從此以後,再想進入這石府,將要艱難萬倍。

明白這些,吳從龍心裡無法不著急。但他卻又實在插不上嘴,石越與曹友聞的話題,已經轉到了他更加不熟悉的錢莊總社……吳從龍聽說過周應芳這個名字,也聽說過一些錢莊總社的事情,然而石越問曹友聞的,卻儘是一些非常細節的事情。

吳從龍只能盡量認真地聽著,囫圇吞棗地記下來。同時暗暗在心裡安慰著自己,無論如何,石越談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迴避自己。雖然心裡亦知道這不過是因為所談內容談不上機密,甚至是石越刻意泄露,但這也總算是一件可以略感安慰的事情。

然而,不論他如何想認真,這種商賈交易之事,卻實是他毫無興趣的。打一生下來,吳從龍就沒怎麼親自管理過錢財,家裡凡是涉及貨殖的事情,在他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皆由他母親負責;他母親去世後,則是由他夫人負責。不僅吳從龍從來不知道家裡究竟有多少財產,他的夫人填得一手好詞,卻似乎也並不擅長貨殖,總之吳家的生活,也不過只是能勉強維持住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水準而已。

若非是在石府,吳從龍早已哈欠連天了。

因此,吳從龍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飄到自己寫給石越的那份札子上去……

那是吳從龍的興趣所在,雖然吳從龍並不知道石得一叛亂的更多內情,但他出色的政治嗅覺,讓他相信朝廷在此時刻,會格外地猜忌宗室。

一百多年來,大宋朝宗室人數眾多,也早已成為朝廷的隱患——大行皇帝即位之初,僅僅汴京宗室每月的日常開銷,便幾乎接近於汴京全部官員的每月用度的兩倍,相當於汴京駐軍軍費開支的六七成!這還不包括賞賜、各種補貼。因此,自王安石拜相後,才不得不推行對宗室之法的改革,取消對「袒免親」以下宗室的賜名、授官,以節省開支,同時作為一種補償,允許他們進入宗學學習,並參加特殊的科舉考試。

但這種改革,卻是不徹底的。

吳從龍對此問題,比旁人有更多的興趣去了解、關注。大宋朝三大宗系,外加上濮王系,所謂的「袒免親」也是為數眾多。即使是袒免親以下,朝廷雖然不再讓他們輕易當閑官、拿俸祿,然而即便降低難度、單獨考試,能考上進士的也是少數,朝廷亦不得不給他們生活上的補貼。但即使如此,許多宗室依然生活困難,甚至包括許多袒免親以內的宗室,都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富商之家,靠賣女兒維持家計。

另一個現實的問題,則是居住問題,原本大宋朝的宗室,全部聚居在汴京,住房為朝廷提供,然而,隨著宗室人口的暴增,日益擁擠的汴京城,已經無法提供宗室們足夠的住所,朝廷不得不嘗試讓部分宗室分散到西京、北京去居住,但顯然這也並非長遠之計,休說汴京宗室所住的坊區依舊擁擠,縱使分散到四京,遲早有一天,其餘諸京,也會面臨如開封一樣的窘境。

因此,吳從龍相信,眼前正是徹底解決宗室問題的良機。

他連夜寫了一篇札子,向石越獻策,在分析了宗室的現狀與未來的隱患之後,他在札子中提出了解決之策——用周官封建之遺義,將對帝室威脅較大的四大宗系的袒免親以內,分別安置於四京,如此汴京的宗室人數減少,將易於控制;而將無甚威脅的袒免親以下,分散到各路州居住,按人口授予一片田地,在那些地方,物價遠比汴京要低,應酬亦少,不僅朝廷可以節省一筆開支,宗室們也可以耕讀傳家,保證衣食無虞……

但吳從龍卻不知道石越究竟有沒有看過他的札子。他只能抱著萬一的希望,繼續聽石越與曹友聞說著什麼結算錢莊。隨著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深入,吳從龍只覺他們口裡吐出來的字、詞,一個個的從耳邊飄過,他卻漸漸充耳不聞……

「……在婆羅洲的南面,有闍婆等國,東北方向,有摩逸諸島,而在摩逸、婆羅洲、闍婆國的東邊大洋之上,更有無數的島嶼。海上都傳說,女人國便在這萬島之中,只是無人知道究竟在何處;還有水手說,過了這上萬的島嶼,再往東去,便是東大洋海,崑崙仙山,便在東大洋海的彼岸……」

不知何時,石越與曹友聞的對話,已經轉到了南海的風土人情上面。

「如摩逸島,以及隸屬於摩逸之三嶼、白蒲延、蒲里嚕、呂宋諸島,其中並無邦國。學生有一年曾被海風吹到呂宋島,知摩逸島實不及呂宋、三嶼大,學生以為,呂宋、三嶼等是否果真隸屬摩逸,亦不得而知。或是因中國之商賈,通常與摩逸交易較多,而有訛傳亦未可知。」

「故所謂南海諸國中,如交趾、占城、真臘、蒲甘、三佛齊、闍婆六國,皆一時強國也;這六國當中,又以闍婆釋家盛行,國力最弱,不過與被朝廷伐滅之勃泥國國力相當。至於其餘諸國,名之曰國,實不過一部族,一城邦也。只不過如丹流眉、蓬豐等國,臨近三佛齊、真臘,其地方雖小,卻夾於大國之間,有投鼠忌器之慮。而摩逸諸島,以及婆羅以東之諸島,薛侯經營以久,朝廷威信素著,而所有無人之荒島,更已視為皇家之私產,若有朝一日,朝廷欲收為州縣,亦反掌可定。」

曹友聞對於鼓動朝廷用兵,可謂念念不忘,不肯放過一切機會。

石越一心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卻沒留心他這點心機,愕然說了一句:「州縣?」旋即搖了搖頭,道:「所謂鞭長莫及,用兵雖然不難,然而將來要收賦稅可是麻煩事,弄不好,又是一個西南夷之亂。而且,只怕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那裡做縣官,縱有人去了,天高皇帝遠,難保不為非作歹,鬧出亂子來,還要朝廷收拾。此非凌牙門、歸義城可比,朝廷還可以謹慎地善擇守吏,朝廷沒那麼多好官吏可以派。」

石越說完,意猶未盡地又使勁搖了搖頭,道:「不成!不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要收為州縣,一定要屯軍、移民,背上三五十年的包袱,將來果真富饒起來,卻又留下割據之患。此非上策,此非上策!」

石越只顧自己說著,全沒注意到,曹友聞與吳從龍已經面面相覷——石越如此回答,無異於告訴二人,他的確曾經認真考慮過「收為州縣」的事!

二人頓時精神大振。曹友聞終於確信,說服石越對注輦國用兵,已非一件多麼遙不可及的事情。而吳從龍卻是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一件大事來——便在這一瞬間,剛才石越說的什麼「小馬駒」,在吳從龍的腦海中,都變得明亮起來。

「州縣固然不行,恢複封建之制呢?」吳從龍忽然插道。

眾人一時間都沒有明白吳從龍在說什麼,但只過一小會兒,所有的人都反應過來。

自潘照臨以下,所有人都被他的話驚呆了!

但吳從龍卻留意到,石越雖然做出驚訝之色,但他的眼神,卻與其他人全然不同——石越並不是真的吃驚。

吳從龍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果然有此想法,喜的是自己終於找到了機會,他連忙又說道:「我記得相公曾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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