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第二節

「在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麼好日子,國家亦不必指望有什麼前途……幸好,幸好……」

桑充國先告辭後,石越忽然間沒頭沒腦地感慨起來。

眾人均是聽得莫名其妙,只潘照臨冷笑道:「但桑直講卻未免太像個債主了。」

石越轉過頭,望著潘照臨:「先生可知,長卿之所以能有今日,亦是由他這份痴氣?」他掃視眾人,又說道:「有些人,不管他懷抱何種目的,只要認定一件事後,便能竭盡全力,心無旁騖地去做,有如此態度,無論他看起來多可笑、多迂腐,亦不當被人輕視。」

「長卿想事情雖然簡單,但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發自內心的相信它正確,極誠懇極認真地去做。天下男子,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無論長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沒辦法討厭他;無論他想做的事,多麼不可思議,我亦願意包容……」

潘照臨的臉色變了變,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有點忘形了。

趙頊死了,石越的確很傷感,但與此同時,趙頊給石越造成的那種無形的壓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則,無法解釋石越的話——雖然這只是評價桑充國,只是無關緊要的話,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裡這樣想想,絕不會隨隨便便當眾說出來。

不過潘照臨也並沒有多麼擔心,更加沒有諫止。這未必是一件壞事,也許正是潘照臨所期盼的——石越必須少一點顧忌其他人的想法。現在,已經到了要漸漸讓其他人來習慣石越的時候了。從趙頊駕崩的第二天起,潘照臨自己也刻意改口,稱石越為「相公」了。石越雖然有點驚訝,但並沒有告訴他不要這樣喊……

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諸人,果然眾人都是很認真地聆聽著……沒有人流露出一絲覺得石越過於居高臨下的無禮是不恰當的表情。

「其實,長卿的南北之論,還是極有見識的。他雖說是幾個福建學生之語,不過我看多半還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簡單!」潘照臨不屑地說道,有些事情可以改變,但對桑充國,潘照臨心裡的評價卻與石越大不相同,他只是一眼就看穿了桑充國的那點小把戲,懶得當面反駁桑充國,但對石越,潘照臨卻還沒有喪失反駁的興趣,「說甚南北之爭,南方興盛,其實多半倒是北人之功。」

「哦?此話怎講?」他這一番高論,卻立時將眾人的好奇心都吊高了。

「何謂南人北人?若非是北人南渡,南方還在刀耕火種,又有何興盛可言?」潘照臨冷冷地說道,「大抵只要北方動蕩,或者舉國南遷,或是流民南渡,何處北人多,何處便會興盛起來。東南有今日之興盛,又豈止是因為文教?若無北人帶去的農耕之法,令得東南富庶,又談何興盛?」

石越搖搖頭,反問道:「先生此言,雖然有理,但既然是東南富庶是因為北人,那為何如今北方許多地方反不如南方富庶呢?若說因為戰亂,國家承平也有一百多年了……」

「這又何足為怪?一則北方地利已開發數千年,若要有何進益,自然是難於登天;而南方土地本來便要肥沃,且開發遠不及北方,其財富增加,自然快過北方。故南方易於進步,而北方則苦於停滯。再則南方本是蠻夷居所,禮樂教化未至,北人到了南方,雖然移風易俗,以夏變夷,然原來土著之習俗,又豈能對移民沒有影響?故南方風俗,原就與北方不同,北人重義輕利,南人卻趨利重商,蔚為風氣。相公不見連成都來京赴試的舉子,也有人順帶著做生意的嗎?北方一家一族,若為分家分財打官司,不免為鄰里所恥笑,南方則是習以為常,分家產時一文錢也不肯算錯。相公莫要忘記,在相公之前,蘇老泉、王介甫等人,便已經在說『利者義之和』、『利亡則義喪』,風氣所致,南方士人,一向便在主張不得以義抑利,抑末崇本,非正統。上至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個個如此,其民富庶一點,又何足怪?」

潘照臨說完,竟猶未盡,又說道:「我雖是北人,但若以此說來,倒是南人知變通些,北人大多竟是被孟子的徒子徒孫所累。我遊歷天下時,曾聽有南人叫自家女婿叫『駙馬』,除夕放煙花爆竹,南人竟敢大呼『萬歲』,這等事情,若是在中土,可任誰也沒有這個膽子……」

提到此事,連曹友聞也忍不住笑道:「潘先生所說這習俗,南方別處是沒有的,至少杭州便不敢如此,不過有一年學生在廣州過除夕,卻曾聽到軍民大呼萬歲,當時幾乎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有人聚眾謀反。若說南人趨利重商,那確是如此,學生便是例子。」

石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此說來,長卿所言,的確片面了。」

曹友聞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機會,自是不會錯過,忙又說道:「以學生所見,山長所言,的確失於片面。在北方諸路大興學校,自然是善政。然若以為憑此便能令陝西復興漢唐舊觀,只怕是一廂情願。以學生之見,北方若能保住不由停滯而轉為衰退,便已要謝天謝地。以今日而言,整個南方固然還不及北方,但南方才是諸夏之未來,則毋庸置疑。一者如夕陽,一者如朝陽,學生斗膽直言,朝廷來日之目光,還是應當向南看……」

「潘先生與允叔說得不錯,先前聽桑直講所言,還是局限於南人與北人,卻未能深思南方與北方。」吳從龍也贊同道,「所謂南人與北人,其實皆是相對而言。我諸夏之民,皆是北人,何曾有南人?今日之所謂南人,或為北人之後,或為以夏變夷之民,所謂南北之辯,甚是無謂。」

「極是!極是……哎……」石越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忽然之間,便覺腦中有靈光一現,像是被什麼東西點著了,忽然激動地大聲喊起來,他手舞足蹈,一時忘形,竟碰到了傷口,疼痛難忍,忍不住叫出聲來。

但他卻依然顯得甚是激動,望了潘照臨等人一眼,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是了,是了……南方之興盛,北方之停滯,固然有其他原因,但其根源,還在於此……」

眾人方以為他是認可了潘照臨、曹友聞等人的見解,心裡正納悶他為何會如此激動,卻聽石越又說道:「……種族、文明之發展,可以有兩種推動之力,一是內部的,一是外部的……我諸夏曆千年之演化,欲再求內部之推動,進入新的境界,難免會倍感艱難,故北方之停滯,亦不足為怪——這並非是北方的衰落,而是北方達到一個高峰之後,無法尋求突破的徘徊。若不能突破,它固然難免會陷入衰落,但若能有所突破,其前途更不可限量。而南方恰在此時迅速崛起,亦不可簡單視為南方的興盛,更非簡單地重複北方的歷史,它亦是北方在內部無法尋求突破時,在外部找到的推動之力……」

石越興奮地發表著自己的宏論,卻令在座眾人都目瞪口呆。即使是潘照臨,也不曾想到,石越與眾人在談論著南北之別,但心裡思考的,卻是這更高維度上的事情。這種視野上的差別,讓潘照臨都有點似懂非懂,沒有完全明白石越所說的話。

石越看了一眼眾人,見只有曹友聞的雙目中,露出那種理解與興奮的光芒,他略頓了一下,又解釋道:「這便是如同我諸夏是一架馬車,原本拉車的,是北方這匹馬,南方只是我諸夏在征服後生下來的小馬駒,幾千年後,北方這匹馬,雖然代代相傳,但永遠都是那種血統,跑得不可能再快,拉得不可能再多,這時候,卻發現,南方這小馬駒,竟然已經有潛力跑得比北方更快了……」

「便是如此!」石越又重重地點了點頭,彷彿要藉此來強調自己所說的話,任何優秀的文明,都需要不斷加入新鮮的基因,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在當時,南方對於北方來說,便是傳統北方文明以外的新基因,所以,當北方的文明有些陷入獃滯與古板的時候,南方卻突然爆發性地崛起了,而且,南方也的確呈現出一種與北方不同的特質來。

但這些話,他卻是無法和任何人說的。

只有曹友聞似乎已經完全理解了石越的話,他向一臉茫然的吳從龍問道:「學生或已明白相公所說的意思……子云你知道配馬種嗎?」

「這……我不太懂這些。」吳從龍疑惑地看著曹友聞,心裡有一點嫉妒,但更多的是好奇。

曹友聞悄悄望了一眼石越,見石越並無阻止之意,又繼續解釋道:「配馬便是這樣的,純種馬配種,雖然是極好的,但若一代一代的,都是同一匹馬的後代間進行配種,便是再好的純種馬,最後總會不成,更不可能超越最早的那匹種馬。但若是能找到這種群之外的好種馬配種,那便有可能配出更好的馬來!」

「允叔說得極好。」石越看曹友聞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欣賞之色,「我須多謝各位,讓我想到了解決眼前難題的好辦法。」

眾人還在咀嚼著石越與曹友聞的話,石越這句話,卻又讓眾人都大吃一驚。

「相公?」潘照臨正要開口詢問,石越已經說了出來:「這是一石多鳥之法,既能解決眼前的幾個困局,又能為我諸夏找到一匹新的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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