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第一節

熙寧十八年一月十日。殘雪未融的汴京城,顯得格外的寒冷,但此時若有人撥開白雪,便會發覺雪地下面的野草,早已不似冬天的枯黃,早春的綠意,彷彿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降臨到人間。

「這算是個好兆頭。」汴京城北的陳橋門外的官道上,騎在馬上的范翔望著路邊石頭縫裡溜出來的一絲春意,心裡自嘲道。

范翔再也想不到,赴遼國告哀使的差遣,竟會攤到自己頭上。為此,吏部還特意調了他的職位,由尚書省的戶房都事變成了禮部的禮部司主事。這兩個官職表面雖然是平級,但實際上當然是戶房都事的權位更高一些。范翔並非是計較官位的高低,雖然他很在乎自己的功名,但他知道,出使遼國回來後,只要不辱使命,他很快就要變成正七品了。這禮部司主事不過是個臨時的差遣,本就不值得計較。

可范翔卻一點也不想去遼國。

在接到任命後,范純仁特意見了他,告訴他遼國可能將要南犯,因此,他此番的使命,不止是告訴遼國大宋發生國喪,還要見機行事,儘可能協助蘇軾,阻止遼國南下。

往來交聘,范翔本就覺得並非自己所長,更何況此行還充滿危險……

但他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霉——范純仁、孫固都欣賞他的才智,石越也以為他足以勝任,此時又正值國家多事,他怎麼敢拒絕?更何況范翔知道在他之後,按照故事,還會有好幾撥使者被派往遼國,自己不過是打個前哨而已。迫不得已,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總之,這的確不是范翔所喜歡的差使。哪怕出使,范翔也覺得自己更適合擔任喜慶一些的使節。

范翔又瞥了前來送行的潘照臨一眼,心中更生疑竇。因為適逢國喪,他又以告哀使出使大遼,自然不方便親朋戚友十里長亭的送別,而范翔自忖與潘照臨這位右相府第一謀士的交情,更沒有好到會令他特意前來送行的地步。

事情如此反常,更令范翔感到不安。他又想到跟在身後的使團,但卻忍住沒有回頭。潘照臨是與他並轡而行,范翔不知道這樣合不合規矩,但這種禮儀上的事情,是千萬疏忽不得的,否則傳揚出去,被人蔘上一本,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亦不敢得罪潘照臨。雖然潘照臨一路之上,並沒有與他說什麼特別的話,只是默默坐在馬上徐行。可范翔心裡很清楚,潘照臨來送行,一定有事,他既不說話,范翔也不願傷神去猜,更不便催促,只好按捺住心裡的不安,耐心地等待。

但范翔終究是忍不住的,忍了一會兒,他忽然「哦」了一聲,轉頭望著潘照臨,問道:「潘先生,不知相公的傷情如何?」

「仲麟定在想我為何會來送行。」潘照臨似乎無意多談石越左臂的傷勢。

「在下確是有點受寵若驚。」范翔坦白地說道。

潘照臨微微點了點頭,對於「受寵若驚」四個字,居之不疑:「國家多事。仲麟想必亦聽到了許多流言?」

「先生是指……」

「京師處處在傳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之事。」潘照臨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嘲諷,「有人憂心忡忡,道薛奕對三佛齊掉以輕心,恐誤朝廷;有人則不以為然,以為薛奕都覺得沒事,那自可以高枕無憂……」

聽到此處,范翔幾乎露出笑容來,但他馬上想到自己的使命,連忙克制了,嘴裡卻忍不住說道:「依在下之見,這皆不過是薛郎故意為之!」

「哦?」潘照臨忽然轉頭望了范翔一眼。

「在下早就聽說,薛奕有意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然終不得志。依區區之見,三佛齊叛亂,只怕是遲早間事。薛奕並非掉以輕心,他是盼著三佛齊叛亂,才好名正言順,讓朝廷同意他用兵。」范翔心裡的這番想法,一直沒有機會向人說出來——他畢竟還是知道輕重的,在別人面前胡亂議論這些,對薛奕頗為不利,但如范翔這樣的人物,心裡有與眾不同的見識,卻要憋在心裡,也如同一種折磨。此時能有機會在潘照臨這等智謀之士面前一吐為快,他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好了許多。

「仲麟果然是才智之士。」潘照臨再次看了范翔一眼,眼中已略有讚許之意。

「不敢!這等雕蟲小技,想必也瞞不過相公。」

「若是相公有時間細想,自然是瞞不過他。」潘照臨淡淡說道。

范翔不由愕然:「那先生……」

「南海萬里之外,朝廷難免鞭長莫及。有些事情,我說也罷,不說也罷,遲早會發生;相公早知道也罷,晚知道也罷,亦無甚區別。既然如此,便無必要早說。況且這說到底,不過是流言……」

「那……」

「薛奕若果真掉以輕心,他便無資格再待在南海,享有他今日之地位,縱被朝廷處罰,亦是咎由自取;但薛奕不至於如此不成器,他既然是有意為之,那他必有善後之策。此事原本不必操心。然薛奕千算萬算,亦料不到朝廷在此時忽然遭逢國喪,更不會算到契丹居然在此時有意南犯!」潘照臨哼了一聲,又道:「按故事,遣往各路告諭國喪、新帝繼位的使者,需在大斂成服後才能出發。縱是不顧禮法,立即派出使者,待薛奕知道這些事情,只怕三佛齊亦已經……哼哼!薛奕這番玩火,稍有差池,便會燒到他自己,還要連累家國!」

范翔聽得悚然動容,果真北面契丹南下,南海三佛齊與注輦國倡亂的話,以大宋今日之國勢,斷難兩面應敵。到時候要保哪裡棄哪裡,自是不言自明的。

「朝廷經營南海十餘年,方有今日之基業,豈能毀於一旦!」潘照臨忽然勒馬停住,眯成一條縫隙的雙眼中,露出懾人的光芒,「休說南海,今日國家之勢,亦非與契丹交兵之時。故相公問我何人可以出使遼國之時,我以為滿朝文武,除章子厚外,便非仲麟莫屬。然章子厚官位太高,做告哀使必引人注目,更令遼人生輕我之心……」

「原來……」范翔連忙跟著勒馬,他這時總算知道,害自己的罪魁禍首是何人。

「承平之時,要講禮義詩書,否則出使難免辱國;但有事之時,卻不能用書獃子出使。不過,我方才有意試探,仲麟終還是沉不住,亦算不上上佳之選……」潘照臨毫不顧及范翔的自尊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說范翔亦不過是勉強湊合。范翔聽得又是羞愧,又是哭笑不得,卻見潘照臨揮鞭指了指遠處的一座亭子,道:「我給仲麟引薦一個人。你此行之使命,便是要設法將此人不動聲色地引薦給遼主或他身邊的重臣。」說罷,策馬朝亭子那邊跑去。

范翔連忙吩咐了一下使團,驅馬跟上。

在亭子裡面,有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和兩個童僕,男子的衣飾很平常,但范翔早就留意到亭子外面的三匹高頭大馬——無論是在松漠庄,還是在雍王的馬廄,如此高大的白馬,都是很少見的。

「在下柴遠,見過范大人。」那男子見著范翔,連忙抱拳行禮。

「柴遠?」范翔感覺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說過,但此時亦不及細想,便見潘照臨揮手斥退那兩個童僕,道:「仲麟需記住一事,柴遠並非朝廷使節,與大宋並無半點關係。他不過是一個唯利是圖之商人,為了一己之私利,才設法接近遼國君臣。是以,此事若令朝廷知道,連仲麟亦難免要受責難。」

這種要求,未免強人所難。但范翔聽得出來,潘照臨並非是想徵得他的同意:「但在下是首次使遼,要不辱使命,沒有大蘇協助……」

「仲麟若不怕回國後被問罪,儘管去找大蘇,他身邊有多少職方館的官員,想必毋需我多說。何不幹脆向朝廷拜表直接一點?」潘照臨不待范翔說完,便毫不留情地譏諷道。

但范翔此時卻已顧不得潘照臨的譏諷,急道:「然……」

他才說得一個字,又被潘照臨打斷:「去找朴彥成。」

「朴彥成?」范翔奇道。

「便是朴彥成。」潘照臨用一種很不耐煩的眼神望了范翔一眼,彷彿很不願意與智力如此低下的人多說什麼,「朴彥成一家,原是高麗順王的人,王運做了高麗國王后,順王一些舊黨,逃到了遼國。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人在高麗國內,亦並非全無勢力。朝廷為萬全計,令朴彥成出使遼國,目的便是暗中接近這些人,並設法分化他們,操縱他們。若要將柴遠薦給遼國君臣,上策便是通過這些高麗人。」

范翔這才放下心來,他沒有再問朴彥成身邊為何沒有職方館的人監視——毫無疑問,朴彥成一定在職方館也有份薪俸。但他心裏面又冒出一個疑問來……

「你到了遼國,要謹防遼國通事局。」潘照臨沒有容他再多問,回頭瞥了柴遠一眼,便出了亭子,上馬離去。范翔看了看柴遠,又看了看潘照臨的背影,終於忍不住,苦笑出來。

將柴遠介紹給范翔之後,潘照臨便策馬往陳橋門回城。此時,陳橋門前,依然是一片肅穆之色。把守城門的兵吏都戴著孝,數量卻比平日多了一倍還不止,對出入城門的人,盤查亦十分嚴格。潘照臨不由得搖了搖頭,輕輕嘆了氣。在往年這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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