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第三節

雍王府。

時間剛過三更,這夜的風雪越來越大,幾欲有將天地填埋之勢。懸掛在雍王府外的幾盞孤燈,不是已在風中湮滅,便是搖搖欲滅,黯淡無光。三重台階上的朱紅大門緊緊關閉著,惟有府中不知何處的院落之中,還有隱隱的笑語聲伴著管弦樂聲傳出,讓人恍惚覺得,這朱紅大門隔絕的世界之中,還有著與凄涼風雪決然無關的旖旎風光。

一騎快馬風馳而至。一個內侍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滾下馬來,還不及爬起身,卻又被台階邊的另一個龐然巨物絆倒,大概是為了明日的燈節所搭建的燈架,還未及完成便因這越來越大的風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分都已為大雪掩埋,連大體形狀都已經看不出來。

但那個內侍似亦無心去查看那是什麼東西,便連滾帶爬地奔近大門,一把勾住門環,不顧一切地「砰砰」敲起來。彷彿雍王府內,早有人在等待他的到來,在這麼大風雪中,他才敲得兩三下,門「呀」的一聲,打開一條縫來。那內侍低聲說了句什麼,便被人引進王府,大門隨即便又被匆匆關上,竟連那內侍的坐騎,亦無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經大行了!」

內侍帶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還是緊張,在稟報這個消息時,內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麼大的風雪夜裡,冒雪趕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凍得發白。

然而他抬起頭來,卻看到雍王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來,……請大王火速進宮,以定人心。」

但趙顥依然沒有說話,竟似出了神一般。

這當然不是因為感到震驚,此事本是預料中事,趙顥甚至一直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準備。這些個晚上,他幾乎沒有召喚任何一個寵姬侍寢,甚至在就寢時都是和衣而睡,為的便是在急變發生時能夠從容應對。他以為早已準備萬全,但沒料到,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居然覺得拿不定主意了。

這也並非他的心裡還顧念著手足之情,對那個一貫友愛的兄長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準備不足:一個汴京罕見的風雪夜,燈節即將開始的前夕,一場足以改變他整個家族與人生的大變故就如此到來了!雖說是應約而至,但對於即將面臨劇變的人而言,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那種世事無常的命運感所震動。

「大王!」趙顥的沉默讓這個心急如焚的內侍,越發激切,「大王要火速進宮!」他恨不能爬起來,拉著趙顥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關係著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這個雍王,不日之後,便將是他的新主子。無論如何,他都不敢無禮。

趙顥終於警醒過來,他連忙以鎮定的聲音安撫這個憂心忡忡的內侍,心裡卻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時進宮,是否是最適當的時機?進宮會不會有危險?他環視左右,卻發覺李昌濟未至,沒住在王府的呂淵更不可能這麼快趕來。

「怎的這麼慢?」他煩躁地催問著心腹童僕,在房子里反反覆復地走來走去。角落裡的座鐘每一根指針的走動,都顯得那麼的緩慢。「快,再派人去請!」

便在趙顥心亂如麻的時候,李昌濟終於匆匆忙忙趕來。他跨進屋中的第一句話,便是:「請大王速速進宮!」

但趙顥依然有些遲疑:「然呂……」

他才說了兩個字,李昌濟已察覺到他心中的遲疑,立刻頓足打斷了他:「呂公子那廂,貧道自會派人知會,此刻時機寶貴,不能有頃刻耽誤,請大王速率王府親從入宮,早一刻見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寧殿,以定大局,免生變數。」他看到趙顥的表情依然沒有下定決心,不等他說話,便又斷然道,「大王,今夜之事,惟有令太后親眼見著大王,才會顧念母子之情。更何況,若是眾將士遲遲見不著大王,只恐人心渙散,後果將不堪設想!貧道來之前已經龜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遲疑。」

「大王不至,人心難安!請大王隨小人進宮!」那報信的內侍,這一次終於連貫順暢地講出話來,跟李昌濟一起催促著這個突然間變得優柔寡斷的雍王。

李昌濟最了解趙顥的心思,又道:「大王一去,貧道立時親自去找呂公子,與他一道率宮外歸附的班直侍衛,自東華門進宮與大王會合,如此可保萬無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猶豫,否則違逆天意,禍不旋踵。」

到了這時,趙顥才咬咬牙,下定決心,不再猶豫,向李昌濟拱手一禮,帶著託付意味的鄭重說道:「孤便馬上進宮。其餘之事,便拜託仙長!」

三更二點左右,雍王府的大門忽然再度打開,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牽著馬魚貫而出,在門外上馬,由一個內侍引著,冒著風雪,朝皇宮方向急馳而去。

三更剛過,開封府。

「爹爹節哀,請速更衣,趕緊進宮吧!」

「進宮?」韓忠彥望了一眼門外,中使已經回宮繳旨去了。他這時候才覺得胸口一陣陣悶痛,他想起皇帝對韓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濕潤了。還不到舉哀之時!韓忠彥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起身抬起手來,用衣袖抹了抹眼淚,望著兒子韓治,反問道:「我此時進宮何為?」

韓治一時愣住了,他明明剛剛聽到他父親口裡說「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諭,亦是召韓忠彥即刻進宮。

「禁中自有相公們主持。」韓忠彥輕描淡寫地說道,但卻已令韓治驚訝得將口張得老大——這言外之意,不是要違旨嗎?!其實倘是別人抗旨不遵,倒也不值得韓治多驚訝,但說出這句話的,卻是他父親!

一貫被人譏為除了長相類他祖父韓琦以外,實則樣樣不如祖父的父親!在韓治的記憶中,從未有過父親違逆上意的記憶。父親該不是悲痛過甚,迷了心智吧?韓治狐疑地望了韓忠彥一眼。這個時候,任何舉措失當,連累的將是整個家族……

韓忠彥卻沒有去留意兒子的神態,又對一個親信家人吩咐道:「韓平,你去從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壯勇習武之士,全部要河北鄉人,換了素衣,備好佩刀、弓箭、馬匹,休要耽擱!」

「是!」韓平欠身答應了,亦不多問,便轉身離去。

韓治卻聽得更加膽戰心驚,但韓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規矩甚嚴,他有再多的疑問,亦不敢多問;然若不問,卻終不心安。眼見著父親便要進去換衣服,韓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氣,大聲道:「爹爹,讓孩兒也一道去吧!」

韓忠彥似有點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只默默點了點頭,便朝裡間走去。

待到韓治匆匆換了素衣,取了坐騎出來,便見院子裡面韓平早已領著四十名親從整裝待發。韓忠彥亦已換了一身白袍,腰間佩著印綬,已騎在馬上,見他出來,韓忠彥便率眾出府。韓治連忙上馬追上,才出了門,一陣朔風便夾著雪片刮到臉上,韓治頓時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他咬緊牙關,忍住沒敢叫出聲來。

知開封府與別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屬便住在開封府衙之內。這時韓忠彥一行出了開封府,往東拐到州橋北面,韓忠彥卻並不順著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東,到了大相國寺附近,才撿了條小巷,往北直行。韓治跟在眾人後面揮鞭急馳,卻越走越是奇怪:「難道父親想從東華門進宮?」但他看看眾人挎弓別刀的裝束,卻又直覺不太可能。

眾人如此一路疾馳,眼見便到了皇宮的東角樓附近,韓治正心裡思量著,忽然,前頭的韓忠彥勒馬停了下來。他正納悶,卻見韓忠彥與韓平下了馬,朝一間高樓走去。韓治驅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是一座望火樓,樓下則是軍巡鋪。

韓治也連忙下了馬跟過去,卻見那軍巡鋪內,出來一個廂巡檢,朝韓忠彥行禮參拜。便聽韓忠彥問道:「可有何異常?」

那巡檢欠身回道:「不曾見得。」

「有宗子從此過否?」

「不曾見。」

韓忠彥點點頭,又沉著臉說道:「爾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爾不必攔他。天明前若有宗子從此過,管他親王郡王,一律擋了,走漏一個,吾必斬爾!」

那巡檢唯唯領命而去。韓忠彥遂又上馬,一行人又繼續驅馬朝北邊馳去。韓治自是不知,從除夕開始,韓忠彥便以加強維護京城治安為由,下令開封府城內十廂一百二十坊所轄的巡檢、邏卒、公人晝夜加強巡視。又給幾處要緊處的巡檢頒下密令,令他們派人嚴密監視東華門、拱辰門,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區的動靜。在這方面,他卻有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宋代貴人為防火災,往往會想盡辦法,請求開封府在他們的府邸附近設置潛火鋪!此時這些潛火鋪卻正好成為韓忠彥的耳目。汴京城裡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動靜,這些潛火鋪都很容易發覺,雖然用不瞭望火樓的通訊系統,卻亦可以快馬通報。

但此時韓治亦已隱隱猜到他父親的心思,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轉而代之的,是血脈開始沸騰。他一面使勁驅趕著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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