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第一節

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寧殿,大雪。

趙頊躺在床上,只覺得周圍一片靜寂,靜得他能聽到雪花片片墜落的聲音,靜得就連燭油滴落、燭芯偶爾爆出的「噼啪」聲都清晰得驚人,只是,為何此刻卻靜得連一聲呼吸都聽不見?難道此時,偌大的宮殿里竟然連一個宮女與內侍都沒有嗎?他忽然近乎荒唐地可憐起自己的孤獨來。於是他只能驅使著思緒飄遠些,李向安說,外頭已經積雪數寸。如果是在過去,這時應該是他剛剛批閱完奏疏吧?他應該會帶著內侍出去賞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樓的城樓上,看看京城的夜景。雖說初九的晚上燈節才正式開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裡卻四處都已經張燈結綵,預備迎接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從宣德門外開始,幾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紮好各種燈架,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哪怕站在宮牆之上,都能看得一目了然。

到了燈節開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織,個個穿紅戴綠,喜氣洋洋地在夜市裡遊玩,他甚至聽說燈節的每一個夜晚結束後,人們被踏掉的鞋子都會有五六千隻之多。唉,他突然很羨慕這些開封的百姓,作為一個力圖有為的君主,他自從登上皇位後,就再不曾享受過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樂。到了現在,他更是連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憶里追尋那些依稀尚存的歡樂。

尤其是在這一刻,他彷彿能聽到自己生命在急遽消失的聲音,彷彿一條即將乾涸的河流,馬上就要傾盡最後的水滴。已經,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吧?作為一個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經常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然後精明理智地計算一切,只是,他永遠不曾計算到,真正走到生命的盡頭時,竟會是這樣的孤獨與痛苦,無助且留戀。

但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早在此刻之前的這段漫長的日子裡,他就已經悲哀地覺識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壞的木頭裡,他其實也曾不止一次地盼望過這種日子能早些結束,他實在是受不了這樣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助與無能——這樣的感覺實是一種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後時刻來臨之時,他突然又留戀起來。他其實從不曾厭倦人生,他從來都充滿希望,無論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國家,他其實捨不得離開這個屬於他的天下,捨不得自己未盡的事業。

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的話……這個聲音忽然在他心裡大聲地響起來,涌動起他最後的希望與期盼,他幾乎是虔誠地向那看不見的上天祈求著:不是說皇帝是天之子嗎?那便請上天聽到朕的懇求吧!朕想等著六哥長大,朕想擊敗北面的強敵,朕想收復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絲毫的迴音,他突然有種說不清的凄然,一種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讓他徹底的絕望……不知何時,向皇后又來到了他的床邊,眼含淚水注視著他,他轉過目光望著她,這麼多日來衣不解帶的侍候,讓向皇后的身體已經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片,教原本就不甚美貌又已經年屆中年的她看起來更顯得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卻突然間對這個他從不曾愛過的女人多出一種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這個自己尚在潛邸時就迎娶的女子,一貫的敦厚本分,克己守禮,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錯處,卻也難得讓人對她生出什麼憐愛之心,所以,自己雖然一直對她敬重有加,卻也從不曾真正地對她好過,直到此時,他才突然生出一種辜負的心情,他想起這個女子才嫁給自己的時候,總是羞澀地低垂著頭,輕聲細語地說話,拘謹老實。不像是他的妻子,倒像是初選進宮方受教聆的宮女,只在偶爾眼角的餘光里,才看到她溫柔注視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麼一抹熱烈。只是這抹熱烈,就如同眼角的餘光一樣,在他心中,都處於太過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視。再後來,自己做了皇帝,雖說一心勵精圖治,但後宮的妃子還是一日多過一日,這些女子,或玲瓏,或嬌俏,總有一些特別的系人心處,越發襯得這個賢良的皇后莊重無趣。那些後宮的女子都愛爭執,愛吃醋,愛鬧彆扭,他終於明白這其實是女子的天性,於是不免懷有惡意地猜想:她強忍這一切,是否覺得辛苦?

回想起這一切,他忽然驚覺,他居然直到這一刻,才開始憐惜起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點時間,朕一定要對她更好一些!

但隨即,他又看到了悄無聲息走進來的李向安,一如既往地彎腰叉手侍立著,他身後帷幕之外,隱約可以看見兩個太醫正頭並著頭,是在說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熬不過今晚了吧?

他忽然間憤怒起來,卻又馬上感到沮喪。他聽到李向安尖細的聲音正低聲跟向皇后說:「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衛,石得一與李舜舉會輪流出去巡視,今晚在殿里宿衛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衛的哨位……」

向皇后含著眼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突然間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煩躁與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見李舜舉的事來。

「官家,此乃是作繭自縛!」李舜舉的話言猶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權重。至官家改官制,兩府之權重,幾近於西漢。又何必要什麼輔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后之賢,絕不至有負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見隙而萌異志。況且,官家若不信太后,便不當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既請太后垂簾,又見疑至此,這正是取禍之道!」

「況且這六輔政之設,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與韓忠彥正當壯年,待四公死後,官家欲以何人來制石越?韓忠彥之智謀德望,豈能敵得過石越?待太子親政,官家欲太子與石越如何相處?其將為諸葛?將為霍光?或將為操、莽?獻策之人,深誤官家!」

那日,李舜舉看了他出示的遺詔後,在他面前直陳肺腑,痛哭流涕,額頭叩得鮮血直流。趙頊那時便已經意識到自己這份遺詔的不妥。他這份遺詔,或者能夠保證兒子長大親政,但卻給親政的兒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難道真是作繭自縛?他那時已經警覺,正想著叫李清臣與安燾來修改遺詔,卻意外看到李舜舉眼中猶疑不定的神色——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時,欺上瞞下,他素知李舜舉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時彙報朝野異動。李舜舉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這才又催著他稟奏,不料聽到的,卻是契丹即將大舉南犯的晴天霹靂!

他想到這裡,不禁又激動起來。朝局未穩,戰亂將起,這孤兒寡母,如何能夠應對這一切?縱然能安然渡過眼前的難關,他籌謀未妥,尚還留下一個老大的難題給他們,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只覺得五內如沸,腦子彷彿在瞬間要炸開了一樣。

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陣陣劇痛中,趙頊彷彿詛咒發誓般地在心裡吶喊著,眼前浮過一個個的人影,曹太后、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賢妃……每個人的樣子都那麼模糊,最後完全混雜在一起……

「呃——呃——」終於,趙頊發出兩聲痛苦的嚎叫聲。一陣異常劇烈的頭痛彷彿在一剎那間撕裂了他的大腦……

殿外,風雪更烈。

「太醫!快傳太醫!」福寧殿內,頃刻間亂成一團。向皇后搖動著趙頊的身體,哭得死去活來。

李向安早已經衝出去,領著幾個太醫跑回寢殿,幾個太醫獃獃地望著床上的趙頊,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個個地輪流為皇帝把脈,探鼻息,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後一個太醫檢查完後,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在了床前。

「你們……這是做什麼?!」李向安朝著幾個太醫嘶叫著。向皇后卻是連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頹然地跌坐在床邊。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個太醫使勁地叩著頭,顫抖著聲音稟道。

頓時,福寧殿內,一片死寂。但隨即李向安一聲尖厲的哀泣彷彿驚醒了所有人,殿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開始失聲痛哭。聽到殿中的哭聲,早有心理準備的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與所有的內侍、宮女、班直侍衛,也全都齊刷刷地朝著皇帝寢殿的方向跪下,失聲痛哭。在這一片混亂的悲痛時刻,沒有人還會留意,福寧殿南面的垂拱殿附近,兩個內侍聽到哭聲,沒有隨眾跪倒哭泣,而是馬上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此時正在福寧殿外面巡視的石越,一聽到殿中傳來的哭聲,便呆住了。

皇帝死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明白是什麼事發生了,但卻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這個早已經有所準備的現實。不及多想,他便踩著幾寸深的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見福寧殿內外跪倒痛哭的內侍、侍衛,他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進入殿中,石越完全無視跪在外間的李舜舉等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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