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 第三節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然而石越與司馬光,在熙寧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時候,並不知道次日會接到什麼樣的報告。面臨著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勵精圖治的成果的危機,石越與司馬光前所未有的赤誠相見。司馬光許諾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機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馬光全面戰略收縮的建議。

為了打消司馬光的疑慮,石越痛快地接受了司馬光提出來的三項主張:節省朝廷開支,立即結束對西南夷的用兵,與西夏議和。後兩項主張在本質上,其實也是為了節流。

石越知道,在司馬光心裡,解決財政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永遠都是裁減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儘管司馬光已經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變的一面,但他同樣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維定勢,幾乎是不可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司馬光已經六十七歲了。

他必須要儘可能地安撫司馬光,以儘可能避免在將來的某一天,司馬光突然出現動搖。而且,適當的戰略收縮,在石越看來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馬光主動提出接納西夏使者,與西夏議和,更是正中石越下懷。石越取得戰略優勢後,並無對西夏趕盡殺絕的想法。而宋朝卻在靈夏地區駐紮了太多的軍隊,使得軍費開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與西夏議和,便可以減少在靈夏地區的駐軍,化兵為農,裁減西北軍隊數量……可以說,只有實現這一點,當年與西夏戰爭的目的,才算是徹底達到了。宋朝財政狀況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轉。

司馬光提出的嚴禁邊將生釁,減緩兩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進度,加快廂軍屯田與裁汰廂軍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夠接受的。

但是司馬光對益州,尤其是對西南夷的態度,卻讓石越心裡感到不舒服。

司馬光一面堅持鎮壓陳三娘之亂,但在對西南夷的態度上,卻出現了大動搖。他要求果斷結束對西南夷的戰爭——這個主張,背棄了此前王、馬、石三人達成的先取得軍事勝利再體面議和、結束戰爭這一共識。司馬光並非不明白在軍事勝利後再謀求妥協是正確的,但交鈔危機爆發、擴大,卻還是讓司馬光改變了態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開支。

石越知道司馬光素來立場鮮明地反對勞民傷財的開疆拓土。在司馬光眼裡,大宋現有的疆域足夠大了,民眾的賦稅也足夠重了。任何戰爭,除非有足夠的勝算,並且有顯而易見的長遠好處,否則,司馬光在骨子裡都是反對的。如果說司馬光認為「利不百,不變法」,那麼在司馬光看來,便是「利不萬,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將戰爭主要視為一筆經濟賬的傾向。甚至早在鹽鐵會議之前,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儒生第一次真正對政治發生直接影響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異常鮮明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從漢武帝時代的儒生們開始,一直到魏徴,為了彌補對外戰爭帶來的經濟損失,不斷有人主張將異族的俘虜變為漢人的奴隸——而在國內議題上,儒生們一千多年來,卻始終都可以被視為「廢奴者」。

這種刺目的矛盾或者說雙重標準,格外彰顯了儒生們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點。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將國內的民生問題置於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問題,在司馬光那裡不是原則性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那裡,以節省大筆的開支。

甚至連一個春天他都不願意再等。

因為這對於司馬光來說,是一道輕重之別非常明顯的選擇題。只要結束在益州路的軍費開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兩萬萬貫緡錢,四五年內,他也能有辦法連本帶利還清這筆債。那筆總額將高達兩萬萬貫的鹽債,在司馬光心裡,實是產生了很大的壓力。

但對於石越來說,他腦子裡的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馬光心中,那裡可能不算是「中國本土」,而只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拋棄的;但在石越心中,那裡毫無疑問就是「中國本土」!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沒那麼容易取捨。

所以,石越不動聲色地答應司馬光,他將與他一道說服皇帝與兩府,「儘快」結束對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搶在說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與慕容謙儘快出兵進剿。

當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謙軍中。一面又籌劃著要儘快與曾布等人商議發行「鹽債」的細節。

然而,一月三日從遼國傳回來的急報,卻給了石越與司馬光當頭一擊。

職方館河北房偵知,大約從去年十二月十日起,遼軍開始大規模地向西京道與南京道集結!職方館的細作更言之鑿鑿地說,遼軍還在南京道集結了十門以上的火炮!而種建中調閱陝西房的情報後,赫然發現遼國名將耶律信在熙寧十七年十一月,已經離開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陝西房的細作還偵知,熙寧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軍中竟有遼使隨行。

種種跡象顯示,遼國將有大規模的用兵,而兵力集結於南京、西京兩道,目標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這天,宮中又傳來壞消息,皇帝一度出現昏迷。

兩府宰執們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內,新年才剛剛過了三天,但宰執們都已經感覺到,最寒冷的日子終於到了。

「此事暫時不能公開。」司馬光並不是在和眾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頒布命令,「先選一批可靠的使者,晝夜兼程,前往兩北各鎮,令諸守牧將帥暗中加以戒備。禁軍立即以演習的名義,取消休假!還有,派人快馬去杭州,告訴秦觀立即將細節談妥,無論他用什麼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須出現在開京!」

司馬光的態度,令石越大感驚訝,亦讓他感到振奮。他從未想過,在關鍵時刻,司馬光竟會有如此魄力,敢於直接向兩府的宰執下達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執中,還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發現王安石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這不禁又讓石越對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個借口,親往大名府。」石越本不願意此時離開汴京,但如果遼國果真想要南侵,那麼他就必須親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暫時尚無此必要。」石越發現正在記錄會議內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筆來,驚訝地抬頭看了司馬光與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為能讓石越出外,司馬光應當會順水推舟。

卻聽司馬光又說道:「契丹部族分散,其若果真大舉南侵,從聚集軍隊到出兵犯境,至少要兩三個月。子明此時當留在朝中,不必如此著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須得勞煩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視諸城寨修建進展,檢閱河北禁軍訓練。」

郭逵為難地看了韓維一眼。樞密副使郭逵並不是司馬光的下屬,但司馬光的語氣,卻讓他一時無法拒絕,但他也不敢答應司馬光。儘管他心裏面或許更盼望著與遼軍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義不容辭。然此事恐還須得皇上許可……」

郭逵話音剛落,早就心懷不滿的王珪已接著說道:「郭公說得不錯,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兩北諸鎮、杭州,下令禁軍以演習的名義集結,這些都事關重大,若不請旨,恐不得獨斷。權出於上,不出於下,皇上雖抱恙,為人臣者,豈可遂此欺君?」

王珪話音一落,政事堂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場,他說這些話自是大義凜然。眾人一時也反駁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豈是輕易擔得起的?

連韓維都不禁遲疑道:「或當遲一兩日,待皇上稍愈,再從容奏稟,亦不至誤事。」

石越感覺蘇轍望了自己一眼,他連忙向蘇轍悄悄遞了個眼色。他想看看司馬光會如何應對。

司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韓維一眼,正待說話,卻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作聲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國恁地糊塗!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為代行君權而設!國事如此,所謂兵機貴速,此時正當用權。持國身為樞使,反說什麼待從容奏稟,如此豈是忠君?直是庸相誤國!」

韓維被他罵得滿臉通紅,亦不反駁。但王珪卻不認賬,辯道:「荊公此言,某不敢苟同。這等軍國大事獨斷專行,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難?只是這般做法,與古之權臣又有何異?諸公縱是舌燦蓮花,若不請旨而行,終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來玲瓏,這時候他不惜公然與王、馬唱反調,無非是為了藉機向皇帝表忠心。呂惠卿罷相後,王珪既無法依附王、馬、石任何一方,又沒有足夠的實力與眾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惟一法門,便只有更加賣力地做好「三旨相公」。這時候他要藉機大做文章,亦是理所當然。而他畢竟亦是僅次於王、馬、石的吏部尚書,他若堅決反對,眾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並不將王珪放在心上。當年能入學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無能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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