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 第一節

熙寧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舉行大朝會。皇帝上香為蒼生向上天祈禱後,車駕至大慶殿,在大慶殿接受文武百官、各國使臣的拜賀,然後便宴會賞賜。但這一年的元旦大朝會,因為皇帝的健康無法樂觀,卻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子趙佣在高太后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與外國使節的拜賀。

參加完朝廷的各種禮儀活動後,回到府中的石越,一見著正在和陳良下棋的潘照臨,便笑道:「潛光兄,你輸了。」

「哦?」潘照臨輕輕推開棋盤,眯著眼睛望著石越。陳良一面收拾著棋子,一面笑問道:「先生卻是輸了何事?」

「子柔還記得十幾天前潛光兄說過的事嗎?傳聞雍王到處活動,甚至連太后也暗中支持雍王。當時潛光兄曾說雍王可能學八賢王之舉,入宮問疾,逗留不出,而太后則會與之裡應外合,此事不可不防……」

「原來是此事,難道我料錯了嗎?」

石越笑著點點頭,道:「潛光兄可知今日在集英殿發生了什麼?今日太后當著百官的面,大讚太子莊重、穎悟、純孝,還向百官出示了一份太子手抄的佛經!」

「佛經?」

「正是,太后對百官說,太子自皇上服藥開始,就開始抄寫佛經,替皇上祈福。太后特意將此佛經,頒示宰臣傳閱。」

潘照臨聽石越說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佛經?六哥還未滿九歲吧?」

石越想起此事,也不由笑道:「誰又會如潛光兄這般不識時務,來問這等大煞風景的事情?我看過那字跡,端的是端正恭謹,實是好書法。所以宰臣們也紛紛拜賀,讚歎社稷得人。」

陳良卻笑道:「如此說來,太后親自頒示此佛經,自是為了向百官宣示她對太子很滿意。先生果真是輸了。」

「我和兩府諸公也都鬆了一口氣。」石越笑道,「此前那些傳言,因沒什麼真憑實據,大家雖然口裡不說,但心裏面總是不放心。果真太后要有別的想法,先不說其他,單是百官又要因此事而分裂成兩派,便非國家之福。雍王真要學起八賢王來,他內裡頭有一個威信極高的母后,兩府中可還不知道要誰去做李迪呢。」

「李迪又何足道哉?!」潘照臨不屑地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小瞧太后了。我一直以為故曹太后才是真正的女中人傑,看來當今這位太后,也是有見識的。她罵陳衍,出示佛經,是既想保全兒子,也想保全孫子。」

石越點點頭,道:「雍王也是聰明人,這麼一來,他也知道該收手了。」

「那卻未必。」潘照臨卻語出驚人,「公子可知世間常常有利令智昏者?」

石越不以為然地笑道:「縱是利令智昏,也要有本錢。一個無兵無權的親王,又沒有太后支持,可還及不上一個祥符縣尉。」

「我卻怕他根本不相信太后不支持他,又或是乾脆想迫使太后支持。公子還記得李敦敏說過的事嗎?有傳言說雍王在暗中拉攏班直侍衛……」

「潛光兄是說雍王想兵變嗎?」石越不由笑出聲來,「他倘能真有本事發動兵變,那到時候太后為了保全兒子的身家性命,會不會站到他那邊去倒的確難說。畢竟人人都知太后疼愛這個兒子。可是,他有什麼本錢來兵變?自皇上病重起,每日都有宰臣輪流宿衛,一旦有變,可以便宜調動天武軍與皇城司應變;班直侍衛輪值,也由兩府親自安排,沒有一定之規。若無太后支持,便算他拉攏了一些班直侍衛,難道他要帶著這些人攻打皇城嗎?」

「以往最擔心的,便是他借著太后的名義,住在宮裡頭不出來,到時候居中為變,緩急難應。所以我與荊公、君實相公商量好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們就要請旨帶兵宿衛,直接到福寧殿輪值。再設法將信不過的班直侍衛調到講武學堂去讀書,以策萬全。可今日看來,這事卻不用擔心了,便是今日元旦,太后都不許諸親王、郡王在宮裡逗留,並明令日後問疾請安,亦只需上表疏便可,不必入宮;太后還叫諸王學太子的孝行,在府中為皇上齋戒、抄寫佛經……」

石越說完,陳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說無微不至。兵變奪位之事,學生也以為絕無可能。況且就算雍王控制了一點班直侍衛,也不至於那麼糊塗,太后明明已經當著百官的面表明態度,他沒有太后的默許,怎能去賭太后到時候是幫兒子還是幫孫子?太后雖然寵愛他,但是這手心手背,亦不過一念之間的事。這豈非是拿著三族的性命開玩笑嗎?」

二人說的話可以說句句在理,連潘照臨一時也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過於多慮了。不由也笑道:「公子與子柔說得是,原本擔心的亦不過是太后,果真太后主意拿定了,管他什麼王,原也不必放在眼裡。」

潘照臨這話,石越心裡卻是深以為然。高太后不是一般的后妃;她自小就在宮裡長大,又是開國元勛之後,出身就非比尋常。幾十年積累的威望,又實際上繼承了曹太后的政治遺產——在大多數臣民的心目中,曹太后與高太后根本就是一體的——所以,她的影響力實是非同小可。

高太后在班直侍衛,乃至殿前司禁軍中,都有僅次於皇帝的影響力;而且朝中許多的大臣,特別是舊黨官員,很多人也從心裡親近高太后;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中的威望,果真高太后要幫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說別的,朝中的官員,立馬就要分裂成兩派。在這國內形勢亂一團的當兒,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說是十五六年的勵精圖治毀於一旦,也絕非是危言聳聽。

因此,石越雖與王安石、司馬光商量了對策,但在心裏面,他便是連司馬光也無法信任。在石越看來,每一個舊黨官員,都可能轉變為高太后的支持者。儘管他心裡也明白,這種猜忌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元旦朝會中高太后的一番表態,的確是令石越徹底地放下心來。至於什麼雍王,石越從未將之放在心上。一個親王能有什麼政治實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石越還真是無法將趙顥排上日程。

經歷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邊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啰!投麻豆啰!」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子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中,每扔一顆,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影,不由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只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裡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力會更加增大,但卻始終有高太后、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一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子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力——如若高太后與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麼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會受到嚴重的打擊。這對幫助石越儘快走到權力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她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中傳言,皇帝在遺詔中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強宰執的權力,以在他死後制衡高太后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與皇帝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中存在著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優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豐滿,石越卻比以前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即使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絕決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卻是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只是普通的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受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的時候,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採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人們視為領袖群臣的人物。這兩人就像兩面赤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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