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五節

雍王府。

「大王,此事關係宗族,還是要三思……」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顥轉過身來,望著李昌濟與呂淵,志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國事如此,孤不能視祖宗社稷於不顧。呂淵,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國朝自太宗以後,有哪一位親王如孤一樣,有這麼好的形勢的嗎?」

呂淵搖搖頭:「本朝限制宗室,宗室不得結交外官,無兵權,無財權,不問政。大王謹守本分,而天下之譽歸之一身,士大夫傾心嚮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衛,爭相效忠;不事貨殖,不克剝百姓,不靠朝廷賞賜,而富可敵國。此非但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後,亦未曾聞也。大王乃是天命所歸……」

趙顥笑著點點頭,口裡卻道:「是老天要將這副重擔交給孤,依孤本心,並不願為之,但這時候當斷不斷,卻只恐連想做個親王也做不成。若無仙長策謀,孤無今日。奈何這時節仙長反而猶豫起來?」

李昌濟苦笑著。他的確心中猶疑,若說雍王沒有天命,卻也說不出來。不僅在士民中被稱為「賢王」,又得到高太后垂青,石得一歸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斬獲——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夠的財貨去收買人心。每一個班直指揮使的歸附,都不是容易的事。從高太后的態度,讓他們看清大勢所趨,固然關鍵;但也需要平時的經營,關鍵時候的賄賂。倘若沒有足夠的錢財,不僅收買不了班直侍衛,只怕平時暗地裡周濟那些孤寒的士子,也不能那麼大方。呂淵說他「不事貨殖」,那當然是昧著良心拍馬屁,但雍王在貨殖上如有神助,卻斷非虛言。

但儘管如此,李昌濟心裡卻始終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這執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讓李昌濟感到難以逾越。而石越身邊的謀士潘照臨,更讓李昌濟頗為忌憚。

可是,不安歸不安,到目前為止,李昌濟的確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后素來深明大義,威信極高,若皇兄大行,宮中班直侍衛、內侍宮女,除一二冥頑外,都會聽太后之令行事。那朝中文武百官,多數慣會見風使舵。若能在兩府諸公中,找到人出來說話,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趙顥的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

呂淵忙道:「臣與仙長商議過多次,兩府諸公中,旁人難以遊說,若輕易試探,只恐反弄巧成拙,誤了大事。惟王禹玉那裡,臣等已令人去試探過幾次,王禹玉老奸巨猾,總是含混其詞……以臣之見,王禹玉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議,與王、馬、石抗頡,他亦無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制大局,此老必是第一個向大王叩頭稱臣者。」

這些事情,都是趙顥早已心知肚明的,但這時候聽來,卻還是不由得嘆了口氣,他經營這麼久,到頭來,各部、寺、監長官以上,要麼是根本連試探都不敢試探,要麼就是如「至寶丹」一樣,含混其辭,首鼠兩端,沒有一個人肯幫他做這出頭鳥。他心裡也明白,這一點,實是他最大的軟肋。

「如此說來,非發動兵變不可?」其實在趙顥得知高太后斥責陳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儘管此後高太后也曾多次在他面前稱讚過太子聰穎,必能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但在趙顥看來,這卻不過是高太后在故作姿態給外人看而已。趙顥已經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母后,心始終還是在他這邊的。而此後策動班直侍衛將領連連成功,更讓趙顥堅定了決心。呂淵之前說的,其實亦正是他心裡所想的,一百年來,大宋朝再沒有第二位親王有他今日這麼好的形勢。一切順利得讓趙顥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一種天命所歸的感覺。此時這麼一問,不過是為了堅定下屬的信念而已。

「這亦是為了國家社稷。」呂淵卻是望著李昌濟,又道,「學生與仙長相交多年,素知仙長胸中經緯,此時如何猶豫得?」

李昌濟嘆了口氣,搖頭道:「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兇險。僅僅是駐紮在開封城內的兵力,便有負責守護外城的天武二軍,守護內城的天武一軍三個營共計兩萬四千人;守護皇宮、禁中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軍兩個營、班直侍衛,也有近三萬人的兵力。這還沒有算城外的捧日、拱聖、宣武諸軍,開封府的邏卒、公人。如今咱們真能依靠的兵力,卻不過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衛中,又無四重、五重班直投效。只須出一點差錯——設若石、馬、王、韓四人中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輕易就可以調動天武諸軍;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頑抗不肯歸附,時間拖延一久,亦足以生變……」

「這等大事,豈能無一點兇險?」呂淵見趙顥臉色變了變,忙辯駁道,「先前擬定之計策,早已考慮周詳,石、馬、王、韓諸人插翅難逃,這亦是仙長親自參與的,奈何此時又生動搖?至於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餘外圍班直、內侍、宮女,到時候都是聽從太后號令的。仙長又何必杞人憂天?所謂兵在精不在多,只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制宮城、兩府諸公,到時候大王便有大義名分,禁軍也罷,班直侍衛也罷,又何足慮?如今國事如此,天下軍民,素知大王之賢,歸心已久,到時自當額手稱慶。」

說到這裡,呂淵頓了頓,又笑道:「仙長之所以心懷疑慮,其實還是因為仙長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呂淵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但語氣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李昌濟不由怔住了。的確,呂淵絕非是信口開河。不能說宋朝建國以來從沒有過宮廷政變,但是因為宋朝限制宗室權力,宗室謀反、尤其是發動兵變,的確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當年真宗病逝時,八大王元儼就曾經有過非分之想,但被李迪一盆墨水就嚇退了,從此安安心心做了「八賢王」。當年元儼的聲望、尊貴,甚至還在雍王之上——當然,他也不如雍王命好,有高太后這麼一個舉足輕重、威望極高的母后。可畢竟在人們的心目中,作為元儼那樣的才是大宋朝的常態——只要沒有人泄密,縱使有人想到雍王懷有野心,有非分之想,充其量也就是以為雍王會如元儼一樣,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故意待在宮裡不出來,然後謀求讓朝中的大臣和太后裡應外合,擁立雍王,造成既定事實。當初李昌濟來幫助趙顥實現他的非分之想的時候,能夠想到的,亦不過是如此。

兵變?如若李昌濟不是親自參與這陰謀當中,只是從旁人那裡聽到,也肯定以為傳言的人非傻即瘋。連李昌濟都不知道怎麼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駭人聽聞的路上。儘管當年李昌濟也曾經化名前去高遵裕軍中,尋求高遵裕的支持,但在當時,李昌濟與趙顥看中的,也不過是高遵裕特別的身份——在外掌軍的高遵裕,當時在高太后面前還能說得上話;而一旦雍王能登上帝位,有一個掌軍的高遵裕在藩鎮公開支持,無疑可以迅速地安定各路的軍心、民心……

如果不是三公執政,兩府大臣突然間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雍王貨殖連連得手,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自信……

如果不是石得一意外投靠……

如果不是……

如果沒有這麼多如果,只怕便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兵變。但這也是李昌濟一直猶疑的原因。宋朝不比唐朝,大唐的兵變有如家常便飯,皇室成員稍有非分之想,馬上就想起南衙北衙,幾乎成了思維定式。而大宋朝有非分之想的宗室,因為手裡沒有兵權,他們的思維定式,便是和元儼一模一樣。那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縱然失敗了,夾起尾巴來,依然還能有個賢王的名聲。但如今雍王要走的路,卻是一條唐朝的路——贏了便得到整個天下,輸了就身敗名裂、家死族滅。

然而,這畢竟是在宋朝,這樣的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李昌濟心裡非常明白,事先策劃得再完美的計畫,到了實施的時候,也免不了會出差錯。而趙顥的野心要實現,卻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

也許,他們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呂淵說的,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

但是,常常自負胸有經緯,智比張、陳的李昌濟,臨到要做這種大事的時候,心裡卻不自禁的畏縮起來。他當然不肯承認這是自己膽怯、懦弱,因為他如若承認這一點,就會讓他想起自己的祖先,想起讓他感到羞辱的歷史。他令自己都相信,他只是全心全意在為雍王著想,以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此時的趙顥已經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失敗。最疼愛自己的母后,一定會站在自己這一邊,這種想法,令趙顥勇氣倍增。呂淵與李昌濟殫精竭慮的謀劃,在趙顥看來也完美無缺。而恰巧就在此時,國內形勢又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一系列的危機令得他的皇兄原本如日中天的威信驟然大減,天下士民都對熙寧年間的國策產生了動搖,國家有難之時,百姓便會更加渴望有長君明主在位……老天似乎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當然也希望輕輕鬆鬆什麼也不做,高太后就把天下交到他手中,但是,面前卻還有兩府這些許的阻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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