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一節

禁中,政事堂。

海外事務丞李敦敏望著當值的右僕射石越與參政、刑部尚書范純仁,目光中沒有半點退縮。

「……太府寺必須立即停止蠻幹!」李敦敏語氣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來政事堂陳情,李大卿只顧著追討永順錢莊的債務,卻不知東南情勢之微妙脆弱,這般蠻幹,必釀成大禍。近幾年內,海外貿易原本已呈萎縮之勢,海商利潤亦大不如前,然東南諸路工商之興勃,卻為古來所無。但這種興盛,卻多賴於錢莊之日漸發達。以造作瓷器為例,若某海商欲購瓷器萬件,於當年冬借季風下南海,則在當年夏季,即要和瓷窯事先簽訂契約,付十分之一的定金,瓷窯簽了契約,便用此契約抵押,向錢莊借貸,這才好僱人燒制瓷器。到了冬季,海商出海前,又向瓷窯付清六成的貨款,餘款以家產作保,待次年夏回來,再連本帶息付清。而瓷窯也要這時候,才能還清錢莊的欠款。以下官所見,像以往那樣,或由海商事先預付五成甚至是全部的預付金,或者完全不付預付金,只管現貨買賣,貨到賬清的事,已經越來越少。此亦是由於作坊間競爭激烈,坊間所賣之貨多於買者,而海商為牟取最大利潤所然——若在六七年前海外貿易最景氣的時候,海商要買貨出海,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項預訂,甚至可能無貨可買。但今時不同往日,即使冬季逆風回國的海商,也往往會拖到夏季再結清貨款,這在近一兩年內,幾乎成為慣例。但其實海商亦不容易,海商間競爭之激烈,更不在國內作坊之下,不少海商採購國內貨物,也是向錢莊借貸——因為借給海商的利息要高於別處,錢莊亦樂於借錢給他們。」

李敦敏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也不停歇,又繼續說道:「下官一直以為,東南情勢已經岌岌可危。各種作坊為了競爭,拚命造作,但大部分貨物,除了供應海外與本州本路,在國內是賣不掉的。比如瓷器,若非是名瓷,大宋哪州哪縣不產這個?便有水路,算上運費,已是成本過高,倘若要走陸路,那成本更是高得嚇人。所以,倘若這麼繼續下去,東南作坊產量越來越高,而海外貿易又越來越萎縮的話,遲早鬧出大事來。不過話雖如此,但兩三年內,還未必真會出事。可如今李大卿這般作為,半年之內若不出事,下官敢把這舌頭割了,給李大卿賠罪!李大卿不知東南情弊,以為討回債來便是功勞,但據下官所知,永順錢莊借出的錢,七成是直接借給海商,三成是借給東南的錢莊、作坊。不論是海商也罷,錢莊也罷,作坊也罷,這時候根本不是結算的季節!縱便是永順錢莊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貸,和海商們另外商議了結算時間,最早也不可能早過二月。而如今卻是十一月,卻叫他們上哪裡去找錢來還債?李大卿只管逼海商還債,官府催債,百姓又豈敢不還?逼得緊了,難免要百般籌錢,層層討債,甚至於賣田賣地——可其他借過錢給這些海商的錢莊,還有貨款沒收回來的作坊該如何辦?既到了這個地步,只怕免不了也要上門催債的。倘若他們收得回還好,若收不回來,錢莊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債收不回來……除此以外,更要命的還是借給錢莊和作坊的錢。海商反正人和貨都不在國內,若夏季能平安回來了,還有個希望,可許多小錢莊和作坊,這個季節卻是經不起催債的。」

李敦敏說到這裡,這才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下官現在最擔心的,便是怕有作坊和小錢莊支撐不住破產!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錢,平時都只給些許,只夠勉強度日,大半的工錢,分別在年前與中秋結算,作坊倘若破產,這些工人工錢沒有著落,誰能擔保不會激起民變?小錢莊破產則更加可懼,下官只怕一家錢莊破產,會連累大量錢莊跟著倒霉,到時候整個東南誰也無法倖免。這後果實是不堪設想!相公、參政,這交鈔一物,現如今在京師是不值錢,在東南卻還值錢呢!李大卿把東南的交鈔收回來,對朝廷又有何好處?今日之事,實實已經是迫在眉睫了,倘若廢除交鈔的傳聞再傳到東南,這內外交攻,水火併至,東南又有幾家錢莊能受得住?!請相公、參政早下決斷,若再猶豫不決,或是等閑視之,到時候真要不可救藥了!」

李敦敏所說,儘管石越和范純仁都已看過他的札子,石越也與李敦敏面談過,但這時候再聽他說一遍,亦不由悚然動容。但他字字句句,一口一個「李大卿」,矛頭直指李清臣,卻也叫石越心裡暗暗叫苦。

李敦敏所稟之事,石越已經意識到非比尋常,李敦敏回京之後,就這件事,也已和他說過兩三次,但李敦敏前兩次至政事堂,都是司馬光當值,司馬光雖然也很重視此事,但他卻以為李敦敏有點危言聳聽,畢竟東南諸路之富饒,司馬光比誰都清楚,司馬光絕計無法理解,以東南諸路的富裕,以海商的富可敵國,少個千把萬貫交鈔,又能出什麼大事情。他反而一廂情願地相信,萬一交鈔危機波及東南,東南少點交鈔,受的衝擊也許還要小點。畢竟自交鈔危機以來,每有政事堂會議,石越都是憑藉著他那點可憐的經濟學知識,反覆重申著儘可能地回收交鈔,是解決交鈔危機必須要走的一步。石越的主張,在政事堂內頗具說服力,司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只不過政事堂諸公一時沒找到大規模回收交鈔的辦法,所以未遑實行。然而,石越的這個主張,既然在司馬光廣泛諮詢過如食貨派學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見後,已經完全被司馬光所認可了。所以,在他看來,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點,但可能無意中還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因此,李敦敏的札子,司馬光只是例行公事地發到了太府寺,令太府寺「分析」。

太府寺是何回應,如今還不得而知。但石越卻深知此事拖不得,因此才不顧司馬光是否芥蒂,急急忙忙又召見李敦敏,詢問此事。石越心裡本就擔心惹惱了司馬光與李清臣,事情無法收場,豈料到李敦敏心裡著急,竟然也失於考慮,只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財計,邀功誤國。石越只道李敦敏素來是極機敏的,哪裡想到人若著急起來,說話哪裡又會那麼周全?

這時候石越不得不為李清臣緩頰,因道:「若果真如修文所言,則外府處置此事,確是有欠考慮。吾儕身居兩府,智不及此,亦難辭其咎。」他只說「外府」——亦即太府寺,卻不提李清臣之名,又把自己和兩府諸相都主動靠上去擔了責任,輕描淡寫便將李清臣的責任淡化了。

但范純仁卻沒這麼多顧忌,直言道:「此事我亦讀過札子,財計上的事情,我是不太懂的,但李海外札子上把事情說得極清楚。方才李海外說的時候,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白水潭學刊》轉載過一篇文章,是專論錢莊一物的,那文章說,一千萬貫交鈔,經過錢莊,實際可能相當於三千萬貫甚至更多的交鈔在坊間周轉,這才是真正的『貨幣乘數效應』——若按此文的觀點,太府寺一兩個月內要自東南收回上千萬貫的交鈔,豈非相當於抽空了三千萬貫的錢鈔?照李海外所言,此時正是海商、錢莊、作坊都周轉不過來的時候……」說到這裡,范純仁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半晌,才喃喃道:「會不會已經晚了?」

「但願還不晚。」石越搖了搖頭。范純仁又讓他吃了一驚——他號稱「不太懂財計」,可他說的這番道理,石越卻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范純仁不過看了一篇論文,便可舉一反三。這讓石越不由得暗暗感嘆:果真要比智商,自己只怕要比范純仁低一個檔次。

這時范純仁忽又想起一事,臉色頓時慘白,「若東南局勢果真如此,便是沒有李清臣這出,交鈔之事傳到東南……」

「正因如此,下官才再三求見,請諸公萬萬不可再有猶豫拖延。」李敦敏焦急地說道,「東南、海外貿易,實為朝廷財賦之所系,東南亂不得!下官此來,聽說許多廢除交鈔之議,此輩全是坐而空談,東南錢莊之發達,全賴於交鈔之發行,倘若廢除交鈔,對東南錢莊來說,便是滅頂之災。東南錢莊一垮,整個東南之作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規模氣象的海商,覆巢之下,恐無完卵!」

「然張天覺之議,似與李海外不同……」

「張天覺是以為無藥可救,他是想斷尾求生。交鈔擊垮的是東南的工商業,對東南農業影響較小,他的主張,是熬個五六年,再重新整頓,也未為遲。況且東南真正的大作坊、大海商,是一定能存活下來的,倒霉的只是小錢莊、小作坊……」

李敦敏指責張商英與東南的大商人大地主過從甚密,對石越來說,也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了。張商英主張斷尾求生,原也是個合理的主張,況且自與石越密談過後,張商英雖然態度依然明確,但也很積極地配合石越,參與到挽救交鈔的努力中來,並沒有扯石越的後腿。這一點也讓石越漸漸消除了對張商英的不滿。因此,他見李敦敏心中焦慮,口不擇言,竟又抨擊到張商英頭上,正欲打斷他的話,卻聽李敦敏又道:「但下官卻以為,東南諸路的小作坊、小海商、小錢莊,才是東南繁榮之關鍵。若海外貿易與東南之工商業被幾個家族控制,於朝廷於百姓,皆有害無利。所以,只要有一線希望,便要儘可能挽救交鈔。沒有交鈔,就不會有東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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