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五節

瓊林苑行宮,殘雪消融。

趙頊看著李向安鉗著一餅用沸湯浸泡過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地炙烤著,面帶苦笑:「朕也如在火上烤一樣……」他抬了抬眼,望著坐在下首的王安石,問道:「丞……相,你說實話,如今究竟有沒好……法子?」

「陛下,臣與司馬光、石越已經聚議過不下十次,臣等以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無論如何,都須得將交鈔堅持下去……」

王安石的聲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信任。但趙頊卻無法騙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無策。

「真……堅持得了?若……堅持不了又……」

「陛下!」王安石迎視著趙頊的目光,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疑……人不用……」趙頊幽幽嘆著氣,看著李向安去碾碎炙乾的茶,「朕今天……才知過去這幾年,竟……是將今後四……五年的錢全花光……」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辦法。」王安石平靜地說道,「不過陛下要有心理準備,臣有預感,這麻煩還沒到此為止,而要恢複元氣,說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丞相?」趙頊的聲音中,有點疑惑。這有點不太像他認識的王安石了。

「陛下,現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馬拉一輛馬車,若不能往一個方向跑,那還不如三匹駑馬跑得快。臣已經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頭馬,臣能做的,是幫著這頭馬,希望它不要脫韁,不要跑錯方向。」

行宮之中,沉默了一小會兒。趙頊與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間的默契,便在這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熙寧元年。

「去,叫六哥、七哥……」趙頊向一個內侍吩咐了,又對王安石笑道,「丞相……未見過六哥、七哥,今日……正好……」一面似又不經意地問道,「丞……相可知白水潭請蘇頌的事?」

「臣微有所聞。」

「自……古以來,只聽說學而優則仕,獨朕臨朝,反……倒多有掛冠而去,寧在學……院,也不……要做官。」趙頊言語中頗有幾分怨氣,「熙……寧初年,朕為變法,特……加優容,異議……之士,既不願效力,是……人各有志,朕不強……求,也容他們在……野講學。但如今是朝廷小有斥……責,便生怨……懟,視朝廷法紀為何物?蘇頌是因枉……法受斥責,白水……潭卻禮聘為山長,這是譏……朕……不知任賢、賢嗎?」

「白水潭多是書生腐儒,素來昧於大體,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國成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與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從來不對白水潭口出惡言,甚至也偶爾會有誇獎之語,但在心底里,這座大宋名聲最響、規模最大的學院,從來都是王安石最疏遠的地方之一。不過,他不會特意為白水潭說好話,卻也不會放縱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趙頊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辭多麼謙遜謹慎,骨子裡卻依然是一副老師的做派。「蘇頌干犯國法是真,但若說他有多大的罪過,臣卻以為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學,蘇頌學術文章,確有可取之處,於這冬官之技,又素有虛名,白水潭欲迎為山長,亦算不得奇怪。臣以為,陛下若以後還想用蘇頌,那便依舊讓蘇頌去會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蘇頌了,不妨許他去白水潭——陛下還怕天下沒人想當官嗎?」

「朕……用他做甚?」趙頊沒好氣地說道,「你那女……婿也怪,白水……潭山長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偏……要讓給蘇頌,還求石越……來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國雖然有時不通世務,卻有個好處,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誠心正意。他雖不是理學家,但這點臣以為他比程頤要強。」

「罷,罷。」趙頊也笑了起來,「看在丞……相女婿的面上,朕便不管……了。不過這例不……能開,蘇……頌若想當白水……潭山長,叫他上表……請……致……仕。魚……熊掌,天下沒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說著,早有入內省的內侍領著一高二矮三個孩子走了過來。王安石原聽到的是叫六哥、七哥來,這時遠遠看見三個小孩,正在納悶,這時近了才看清,原來高的那個卻是個女孩,卻不知是哪個公主宗室。他離開京師十年,走的時候趙佣、趙俟都未出生,淑壽雖然是他為相時出生,但他哪裡又會認得!他避居金陵時,以他的性格,更不會特別留意汴京宮中的皇子皇女,這時自也猜不出這三個孩子分別是誰。只見那女孩子顧盼之間,竟另有一種出眾的氣質,倒似出自將門,他暗暗揣測,不知這是哪家的女兒,一時之間,王安石的目光竟把兩位皇子給忽略了。

這時三個孩子一齊給趙頊請了安,淑壽早見著父親身邊的老頭,她早聽說父親是在這裡接見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王安石,不待趙頊吩咐,便已領著趙佣、趙俟,又按著見宰相之禮拜見。王安石更是暗暗稱奇,正欲起身避讓,卻聽趙頊笑道:「本朝之……制,親王見宰……相,也要行禮,丞相受得起……」又指著淑壽笑道:「朕子女中,數溫國……聰明,做……事有擔當,不像朕的女兒,倒像太祖的女兒,可……惜卻是個女子,否則大宋基……業……」

王安石這時才知原來竟是溫國公主,他見皇帝的溺愛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極寵愛女兒的,因此倒也不覺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裡卻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個太平公主,司馬君實非得睡不著覺不可。

趙頊又指著趙佣和趙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要多多費……心。朕與卿一生的事業,最後成敗,免不……了要落……到六哥……」

皇帝雖假裝輕鬆,但說到此處,語氣已不覺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銷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來,朝趙佣恭謹地還了一禮,方道:「六哥日角龍庭,日後承緒大統,必能中興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話未說完,卻聽見趙佣問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嗎?」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聽見這肯定的回答,趙佣與趙俟頓時興奮起來,二人交換下眼神,趙佣又急忙問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詫異地抬頭望著趙佣與趙俟。

卻見趙佣已是喜形於色,道:「丞相可否幫我帶個口信給桑先生,便說——請他還來教我們吧,我以後一定攢錢買家報館還給他……」

「我也保證,以後絕不逃課了。」趙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應,連忙在旁補充道。

「程正叔獨教東宮後,六哥、七哥裝病、逃課,便成了家常便飯。單這個月內,龐天壽為了六哥裝病,已挨了太后三頓棒子……」

「把這件事傳出去。」

「是。」

東角樓附近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某個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房間內,趙顥打扮成普通貴家公子的模樣,一面品著茶,一面聽著身邊屬下的報告。

這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時代久遠,連這裡資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經記不清它最初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了。大家只知道,從仁宗時代開始,這裡就已經是大宋民間最大的金銀交易所,是富豪與冒險者的天堂。最初,金銀交易所與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則都是各自為戰,這裡只是給這些大宗貨物的買家與賣家,提供一個私下洽談的地點,而牙人們則在中間穿針引線,每一宗買賣的成交,都能獲得不菲的報酬。但從熙寧年間開始,界身巷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交易所的樓房不斷擴建,越發雄闊森然,交易的項目也不再限於金銀彩帛,幾乎所有的大宗貨物,在這裡都有單獨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一些資深的牙人組成了自己的行會,由交易所分別與買家賣家簽訂契約、收取保證金,並將貨物確定產地、劃分等級,所有的富豪商賈,都在這裡通過牙人公開競價,每一筆成交價格,都會向交易所內的所有人公開,並由牙人們迅速地送到所有買家賣家的手中。因為這些積極的變化,加上界身巷身處汴京的地理優勢,令界身巷的牙人們至今仍可以非常驕傲地宣稱,此處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貨物交易所,這裡每日的金銀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絲綢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險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帶給趙顥最大快樂的地方。宋朝對宗室與官員的交往,保持著較高的警惕,作為趙顥這樣極親貴的親王,在此方面,反而會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卻幾乎無法限制。宗室中有許多的人,為了維持家庭的開支,都會或明或暗地參與商業活動。而趙顥最喜歡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平時看起來小心謹慎,溫文爾雅的雍王,一旦進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兩人。那種一擲千金的痛快,動輒數萬貫、數十萬貫甚至是上百萬貫的買進賣出,財富暴增暴跌帶來的刺激,對於趙顥來說,實在是一種成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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