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四節

離開犀光齋後,蔡京已經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狀,皇帝也未必就會輕信一面之詞,隨隨便便在太府寺封賬封庫……而他原來指望的司馬光,卻在閉門謝客,連面都見不著。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

惠民河邊上,不知從哪家傳來歌女醉人的歌聲,沿河的街道上,穿著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不時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語言交談著,蔡京做了多年的杭州市舶務,也略懂一些簡單的夷語,但這裡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操的是哪族的語言。

身處這充滿「銅臭味」的熙寧番坊中,蔡京猛然感覺少了許多與士大夫們在一起的束縛,一直緊張壓迫著的情緒,竟也奇怪地慢慢放鬆下來。

這的確是一個能讓蔡京產生親切感的所在。

路過惠河民邊一座橋時,蔡京奇怪地發現許多乞丐在橋邊排著長長的隊伍,幾個身著奇怪服裝的番人在那裡分發著炊餅。

「那些番人在做什麼?」

蔡喜見蔡京詢問,連忙笑著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邊,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覺搖了搖頭。除了道教外,無論是中國和尚,還是番人和尚,他都沒甚興趣。正準備移步離開,卻聽蔡喜又低聲說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講嗎?」

蔡京一時沒反應過來「桑直講」是何許人,下意識地徇聲望去,卻見桑充國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國怎麼會到十字寺來,移目去看他身邊——蔡京立時便被驚呆了!

在桑充國的身邊,跟著兩個小孩和三個中年男子!

蔡京並不認得那兩個小孩,卻認識其中一個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御龍直指揮使楊士芳!蔡京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機遇?!千載難逢的機遇!

資善堂直講與御龍直指揮使、帶御器械侍衛身邊的兩個小孩,還能有可能是誰?!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著蔡京,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見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國走去。

「這裡便是番人的寺廟……」桑充國並沒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面前的兩個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國一樣,也有和尚嗎?」趙佣好奇地問道。

趙俟也睜大眼睛問道:「桑先生,他們也有道士嗎?」

桑充國笑著望著兩個孩子:「汴京的百姓,管這叫十字寺,管廟裡的番人叫十字僧。不過他們其實不是和尚。」

「為什麼?」

桑充國望著趙佣,笑著問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麼菩薩嗎?」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國的老君,可見中國和西天的菩薩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國,有成百上千,各國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個騎白馬的男子,地祗是個駕青牛小車的婦人。海外的番人,像這個廟,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從大秦傳入中國了,拜的菩薩叫上帝。不過,最近西湖學院有文章說,這個景教,在大秦並不得勢,如禪宗一樣,只是他們教派里的一個分支,因為在大秦被別的支派陷害,才逃來中國。這也是番人天性殘忍好鬥,和我中華不同,大宋佛教流派並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國雖然耐心,說得也很淺顯,但趙佣與趙俟到底只是兩個小孩,聽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煩,東望望西看看,只想進「廟」裡頭看看,但桑充國膽子再大,卻也不敢讓他們進十字寺。正想哄著二人離開,便見楊士芳與一個侍衛忽然閃到身前,擋在他與趙佣、趙俟前面。桑充國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楊兄,長卿……」他轉過頭去,頓時也怔住了:「元長……」

蔡京雖認識楊士芳,但楊士芳卻並不認得蔡京這小小的太府寺丞,見桑充國叫出名字,這才略微放鬆,用目光詢問桑充國。桑充國忙介紹道:「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長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過的那個太府寺嗎?」趙佣早在後面高聲問起。

桑充國一臉尷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聰明。」一面望著蔡京苦笑。

桑充國自從擔任資善堂直講之後,與程頤的教育風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衝突。程頤踏踏實實從啟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識字、背誦、書法外,便是和他們講一些道學家的處世倫理。趙佣、趙俟舉手投足,必要合乎於禮,否則便難免要挨一頓說教。程頤以布衣為未來的天子之師,雖然表面上淡然,卻越發地對自己要求嚴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養出一個聖明天子來,因此同樣也恨不得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趙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為嚴格,趙佣即使貴為太子,也不敢不聽老師的話,否則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趙佣、趙俟對程頤非常畏懼。

而桑充國卻對程頤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除了識字、書法外,桑充國每天不是給二位皇子講故事,就是帶他們做試驗,教的內容也並不限於儒家經典,甚至還悄悄帶他們出宮去大相國寺聽說書。在桑充國看來,以趙佣、趙俟的身份,能夠真實地了解大宋是如何運轉的,比什麼都重要。他也是有幾分痴氣的人,因為高太后吩咐過楊士芳等人,要一切都聽二位先生,於是桑充國竟不管不顧地,隔三岔五便帶著兩個小孩在汴京到處亂逛。到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麼樣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學生辯論、競技;去汴河邊上看太平車、浪子車運貨……也虧得這時朝中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有心思理會他。

不過夜路走多終遇鬼。他終於在熙寧番坊,被蔡京遇上了。而且,還是在一座十字寺前面!桑充國再書生氣也知道,帶著儲君、皇子去十字寺,這是一樁什麼樣的罪名!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彷彿全然不知道趙佣、趙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尷尬地笑著,見蔡京並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面問道,「元長如何會在這裡?」楊士芳卻只是退到一邊,並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為意,笑道:「我聽說西湖學院將被中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製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特意過來看看。」

趙佣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麼東西,但聽到「被中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裡面放著香爐,放到被褥中,無論你怎麼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態,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中大內,這是趙佣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聽蔡京提起,便都以為是什麼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裡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待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麼穩當,心中不覺猶疑,卻聽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待在這裡。」

桑充國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面領著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著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寧番坊,蔡京卻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並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佣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過於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為人頗和藹可親,心裡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楊士芳始終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麼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只有當眼神投向趙佣與趙俟時,才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眾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僕對於熙寧番坊的一眾奇珍異器,可以說是瞭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製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於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採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顛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分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便是從被中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內切於大圈,再用樞軸將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將之固定在支架上,將旱羅盤掛在內圈中,於是,無論船體怎麼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態。

趙佣對這個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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