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二節

范府。

范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范純仁便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麼明目張胆、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只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藉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於道,但到底還是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夫幫他放下帘子,聽到范純仁的吩咐,高聲吆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車駕往御街行去。范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范純仁在去石府之前,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僕人歌伎始終不曾迴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范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范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借著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范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迹。范純仁心裡很清楚,石越與范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拙,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范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范純仁便已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是可以藉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范純仁心裡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必須聯合石越。他也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范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態度很明確,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從這裡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裡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與范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范純仁感嘆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面隱忍不發,讓呂、舒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藉機儘可能地剷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雖不足以致政敵於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株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面,暗中搜集證據,呂、舒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證據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二人,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也不能只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舒,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彈劾時要儘可能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卷進來。

這個策略有很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但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范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范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確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這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范純仁在心裡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麼樣?他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范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范純仁自己也會做。

若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麼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麼?

所謂的「君子」,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范翔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嗎?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范純仁,全然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夫吆喝著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檐龍柱,富麗堂皇。范純仁心知是到了右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范公。」范純仁剛剛走到右掖門前,便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笑容滿面地從身後走來。范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朴。」二人寒暄幾句,便並步進宮。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子,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范純仁與韓忠彥並無深交,只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麼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直到快要分道的時候,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范公宜早下決斷。」

范純仁驚訝地望著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文正公曾論其三子,以為公得其一個『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態,下官妄自揣測,以為必有所謀。」

這一番話,讓范純仁越發吃驚。他從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中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范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見天子。師朴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為何……」

韓忠彥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只是笑了笑。過了一小會兒,方抱拳道:「太后召見,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范純仁站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那兩句話,越發覺得撲朔迷離。他不覺搖了搖頭,到政事堂打了個轉——這些日子呂惠卿不論當不當值,每天都會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為首相,自然沒有道理偷懶的。范純仁參見過呂惠卿,卻見當值的馮京坐在榻上,埋頭看他的公文。見著他進來,只是抬頭笑笑,也不說話。待他坐下,才聽馮京乾巴巴地笑道:「堯夫也來了。方才秦少游來辭行——皇上雖聖體違和,居然還許他到延和殿入辭,這等恩寵,連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見。」

范純仁聽他語氣中略帶酸意,不禁笑道:「秦觀要走了嗎?」

「可不是?皇上欲調狄諮知杭州,以豐稷知廣州,要我等議定以聞。」馮京不緊不慢地說道,說罷,有意無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呂惠卿。

「皇上病情好轉了?」范純仁立時興奮起來,眯著眼睛望著馮京,但說話卻只是平常的語氣,「杭州、廣州,如今亦算是國家東南兩個大鎮。兩州知州更是權傾東南——不知呂相公與馮公以為如何?」杭州知州與廣州知州的確稱得上是目前宋朝東南兩個最重要的職位,分別節制著宋朝兩支最重要的海船水軍力量,是宋朝海外戰略的兩個最重要的基點,但在這時候,范純仁其實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兩個知州的人選了——皇帝的身體有所好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面見皇帝……

熙寧以來的慣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見常參官外,平時每天辰時以前,都會在垂拱殿接見諸如兩府宰執、諸部寺監的長官與次官,以及開封府等重要機構的長官,了解全國的重大政治問題;而在節假日與每天的上午,皇帝則會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見單獨「請對」的宰執、台諫、侍從官甚至是地方官。作為一個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會經常在內東門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寧殿召見翰林學士、宰執大臣,處理政務。十幾年來,趙頊極少會有不視朝的時候。但自從中風後,垂拱殿與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罷了,連每月朔、望兩次的朝會,也被迫廢止。雖然當趙頊病情好轉的時候,也會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見臣下聆聽軍國大事,處理一些要務,但尚書省這一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呂惠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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