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第一節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蘇頌因蔣安之請,枉法徇私,縱之不問——僅此一事,蘇頌便難逃其罪!陳世儒人倫逆案,案情甚明,蘇頌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問,其辜負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呂公著之子希績、希純家中,搜到二人寫給蘇頌之信稿數封,皆為陳世儒關說者,其詞更連及呂公著,由此亦可證實,此前有台諫彈劾呂公著干涉陳世儒案,皆是事實!書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讀這幾封書信……」

舒亶趾高氣揚地看著面前的幾位宰執——呂惠卿、王珪幸災樂禍,馮京、王安禮不置可否,范純仁、孫固則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幾封書信草稿的抄本。他心裡更加得意,可惜的是,司馬光不在這裡——舒亶在心裡遺憾地想。政事堂雖一般不參與案件的審理,卻有權過問一切重大案件,但司馬光因為自己的兒子也涉案,卻不得不迴避。不過,回不迴避其實無關緊要,正如政事堂過不過問也無關緊要一般。御史台是可以與兩府抗衡的機構,這樁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窮治」,他才敢大膽抓人的。他從不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現在更是有恃無恐。想到這裡,他不由看了一眼右邊的石得一,這個閹寺——他輕蔑地想道,皇帝命這個權勢熏天的石得一與他一道審理此案,但閹寺到底是閹寺,才進政事堂時辭色不遜,可被范純仁罵了一聲「賤奴」後,便被嚇得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舒亶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兩府掌握著宦官升遷、懲罰的權力。所有宦官的升遷,都要經由兩府同意;兩府的相公們,甚至可以不經皇帝同意,直接將宦官流放——這是致命的懲罰,據祖宗之法,宦官有錯受到懲罰之後,便不可再復用了。所以,果真若給范純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有權有勢,只怕也抵不過政事堂一紙敕令。范純仁、孫固這些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但對於舒亶,他們卻無可奈何。御史的職責,就是糾繩百官,就是制衡兩府。

范純仁輕輕地將那幾封書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緩緩道:「這幾封信稿,其辭曖昧難辨。」輕飄飄地給過評語後,又問道,「那司馬康又是緣何事得罪?」

舒亶抬頭迎視范純仁,見他黑黝黝的瞳子,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不知為何,竟心中一凜,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道:「陳世儒的好友晏靖親口招供,他素與司馬康交遊,曾經向司馬康關說此案。」

「唔?」范純仁聲音突然提高,彷彿很驚訝地望著舒亶,問道,「僅此而已?」

「司馬康是否許諾晏靖關說陳世儒案,晏靖雖未招認,但司馬康也難脫嫌疑!」舒亶聽出了范純仁話里的陷阱,「他若是清清白白,晏靖關說之後,便當將此事稟報朝廷。然數月以來,他卻隱瞞不語,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後是否還有權貴涉案,御史台自當窮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一說完,范純仁尚未及說話,便聽呂惠卿說道:「憲台之設,正為糾察百官。若有官員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御史皆得以法彈劾糾察,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馬康之事,聽舒大人之言,卻不過是片面之詞,難保便沒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當查明真相。」舒亶向呂惠卿一欠身,卻用眼角瞥了范純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馬康嫌疑無法洗脫,下官亦已上表章彈劾司馬光,要請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孫固寒著臉說道,「皇上是聖明之主,自不會為奸小所欺。孫某也不瞞舒大人——僅憑著這兩封信稿中子虛烏有之辭,便道呂公著涉案,難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藉此妄興大獄,朝中君子尚未死盡,只怕不能輕易如願!」

「參政說得極是,今日主聖臣賢,若有人想欺上瞞下,弄權舞弊,下官亦以為絕難如願。」舒亶微翹著嘴巴,反唇相譏,「下官備位台諫,管他是相公參政,親王戚里,只須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彈劾糾察,絕不容私。霜台大門,正為此輩而開!」說罷,對著眾人長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們若於案情還有疑問,行文至御史台,下官自當迴文解釋。告辭了!」說完,又是團團一揖,竟揚長而去。石得一見他如此,也慌忙告退。

「小人得志!」孫固望著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著鬍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往?」

「孫公且少安毋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裡痛快非常,這時卻故作姿態,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子,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於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為人臣者豈好便為這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將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范純仁,卻連范純仁也默然不語。他不由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范純仁目送孫固怒氣沖沖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並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范純仁對舒亶頗為了解,熙寧十七年的台諫中,舒亶是惟一的「省元」,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提倡「文武並重」,但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中被看重,舒亶為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素以敢於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還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被許多人視為「酷吏」。因此,舒亶也素為舊黨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為「親附」呂惠卿。但在范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確一居台諫,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為呂惠卿的黨羽那麼簡單。

因此,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後果實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為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麼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自不會輕易收手。但更讓范純仁憂心的是,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皇帝之英明,又怎會隨隨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面有呂惠卿的操縱,但即使是皇帝得了風疾,范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誤用舒亶,那才真是出大事了……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中,范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為常,並不敢打擾。只由得他在書房中反覆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摺後面的硃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罪惡滔天」——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范純仁從這些批複中反覆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竟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真的認為蘇頌徇私枉法。此外,對呂公著的惱怒也溢於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為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為止,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中,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為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還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皇帝並無一語及於司馬光,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范純仁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面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於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抑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只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為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於朝廷之上,那未免太天真了。皇帝才懶得分辨什麼「君子之黨」、「小人之黨」!石越這麼小心翼翼,又有大功於國家,一個捕風捉影的「石黨」,便令他被閑置這許多年。蘇轍也因為是傳說中的「石黨」,被皇帝睜隻眼閉隻眼地趕出了汴京……

更何況舊黨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君子無黨。若「君子們」被皇帝認定為結黨,那「君子」也就成了「偽君子」……所幸的是,暫時還看不出皇帝有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興,誰能料到呂惠卿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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