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 第五節

八月末的時候,算時節已經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麼的冷漠,一陣一陣的涼風,讓坐在馬車上的金蘭感到一絲絲的寒意。她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從松漠莊重逢之後,唐康一直沒有碰過自己……那些天,每每見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裡的嫉妒,便恨不能將文氏掐死。每個白天,她都細心地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誇讚自己的美麗動人,儀態萬方,但惟獨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里,暗暗掉淚。她很想給唐康生個孩子。

她當然知道癥結在哪裡。她無數次想對唐康說:「我決定去大名府。」但是,沒有一次,她成功地說出來過。她分明在唐康的眼裡看到過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當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人是無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風,緊緊地將自己裹在披風之中,想從中汲取一絲溫暖。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給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後第二天,宋高兩國最終在同文館簽訂了貸款協議。但下一步的談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舉行,涉及的將是具體的操作性問題。這件事情實際進行起來,遠比想像的複雜——石越只是提出一個構想,但卻有無數的人,為了這個構想的實現,要殫精竭慮。最樂觀的估計,也要熙寧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諸行動。在這期間,安州巷的使者們,幾乎事無巨細,都會徵詢金蘭這個女流之輩的意見。

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責任。但宋朝對高麗國卻的確表現出了讓人受寵若驚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觀已經決定將在開京的宋朝使館,創辦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費印發,向高麗士人貴族介紹宋朝之風土人情,以及宋朝對宋高關係之觀點,以爭取高麗士林對宋朝的支持。因為王賢妃的生活涉及皇室宮闈,自然不方便報道;但秦觀卻已經得到許可,將在刊物中向高麗士人介紹信國公殿下與她在汴京的生活。據說,宋朝官家已經默許秦觀,將信國公塑造成宋高同盟之象徵。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給高麗海商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確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將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麼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只是偏居於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面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爭雄,無異於痴人說夢。高麗國要麼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并,便是徹底淪為宋朝的附庸;要麼便是主動追隨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為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惟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內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著將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內物產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於狹窄的半島之中。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確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討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為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捲入了歷史的洪流之中。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面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要麼滅亡,要麼迎來新生。

但金蘭只是一個女人。她多麼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內的那些只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麼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麼多的事情,僅僅只是為了捉弄我……金蘭心裡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著。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但是只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文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裡還殘存著一絲僥倖。

回到唐府,金蘭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過來稟道:「夫人,有位朴夫人求見。」

「朴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朴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麼?」金蘭心裡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朴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著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兒,雖然她對朴彥成並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為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著,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著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中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讓夫人久候,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是妾身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子,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也不謙讓,雙方敘了賓主之位,金蘭便冷冰冰地問道:「朴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抬眸淡淡凝視金蘭一會兒,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之名——我來求見縣君,是因外子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朴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心中更是惱怒,冷冷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隨你如何說如何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我們朴家早已發願,世世代代都做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金蘭騰地起身,便要逐客。然便在此時,她忽然看見李氏臉上譏刺的笑容,李氏不告而訪,又等了自己半個時辰,斷不可能是為了上門來激怒自己。因強行忍住怒氣,亦不和她爭辯,只板著臉反詰道:「那你來見我做甚?」

「原是我們多管閑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子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子,然見識氣度不讓鬚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裡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並沒有回敬她,只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蕩,朝廷借款百萬緡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用這筆借款從大宋海商手裡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便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面,自可緩解,這些錢先流進國庫,然後又可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心中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將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衝到了九霄雲外。對於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並不陌生,朴彥成夫婦並沒有污衊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王公貴人發善心,自無異於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麼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此情況下,宋高貿易將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將變得更加微小。而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裡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著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麼討厭了。既然李氏提醒了她,那麼一切就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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