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六節

皇帝的病情讓兩府大臣憂心忡忡,自十七日瓊林苑之宴,直到七月二十日,太醫們叩破了額頭,再也不肯讓趙頊邁出殿門一步。這對宋朝政府的運轉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影響——宋朝的政治傳統與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處理具體的庶政,皇帝只要掌控高級官員的任命,充當最高的裁決者便夠了;但是,皇帝健康與否,依然關係到政局是否穩定。兩府宰執大臣經過商議後,決定不顧各國使臣在京這一事實,公布皇帝的病情。這一看似極為自信的舉措,其實已經表露了宰執們的擔心——他們害怕皇帝病情惡化,突然駕崩,若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來許多的猜疑,對於以後的朝局十分不利。

而緊接著,又有兩種流言開始在汴京流傳。第一個流言,是據說太后與皇帝正在給太子尋找老師,太子趙佣很快便要出外到資善堂讀書。這個流言流傳很廣,很快引起了許多官員的注意,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太子的老師,人人都知道這是飛黃騰達的捷徑。而另一個流言,卻只有極少數與禁中的內侍關係密切的官員才知道——據說,高太后屬意的資善堂直講,是白水潭學院院長、《汴京新聞》總編桑充國,以及白水潭學院明理院院長程頤。沒人知道這個流言是何處傳出來的,但人們都相信它與禁中的內侍有關。這個消息是如此重要——若皇帝駕崩,不到十歲的太子繼位,高太后便會垂簾聽政。迎合高太后的意思,是博得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這是不要擔任何風險的——桑充國與程頤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沒有做官的儒士中,聲望最高的兩個人。他們道德高尚,掌握著清議的力量,學生遍布天下朝野,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當資善堂直講,品德、才華、資歷,都不會有任何質疑。

那些官員之所以沒有立即上書舉薦,僅僅是因為皇帝沒有明發詔旨。得了風疾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動怒——三天之中,他惟一處理的朝政便是,不顧司馬光等人的反對,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彥博的辭呈,讓文彥博以太傅的身份判應天府,拜韓維為樞密使。

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權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隨著皇帝暴得風疾,文彥博的出外,已經開始破裂。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這個時候,皇帝沒有明發詔旨要替太子選師傅,你卻不知好歹地上書,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嗎?

但這個沉默卻並沒有更久地維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園獻祭回京的金紫光祿大夫、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請皇太子出外至資善堂讀書,並薦布衣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趙仲璲是現任濮國嗣王、宗正寺卿趙宗暉的兒子,皇帝趙頊的堂兄。因為趙宗暉年老體弱,趙仲璲近十年來,受詔擔任祭禮之職,在宗室中輩分雖然不是很高,卻德高望重。說話極有分量,新官制後,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們依次接任,但此時實際主持宗正寺事務的,卻是趙仲璲。因此連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趙仲璲的奏摺,彷彿正是坐實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複,順水推舟舉薦桑、程為資善堂直講的奏摺,竟如雪片般地飛進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聽著陳衍轉敘著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氣得渾身發抖。讓桑充國與程頤擔任資善堂直講?高太后想都沒有想過。她或許還聽說桑充國的一些事迹,但程頤在士林中名氣雖大,高太后卻也僅僅是聽說過名字而已。而這一切,居然還是「承太后之意」!

「這宮裡頭,是越來越沒規矩了!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謠!」

「娘娘,老奴以為,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著讓桑、程二人,當太子的師傅,才出此奸計。」陳衍壯著膽子說道,他總覺得這事背後,有著巨大的陰謀。但卻到底不敢胡亂開口。

「你是說桑充國和程頤?」高太后迅速地反應過來。沒有非常的富貴,怎敢行非常之事?

「老奴不敢妄言。」

「桑充國、程頤不過是兩個布衣,有什麼本事支得動這麼多官員?又有什麼本事使得動趙仲璲?果真他們能差得動這許多官員舉薦,他二人想進資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立時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進入仕途,方法多的是,縱算是想做帝師,也犯不著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萬一,倘是太子即位,那麼實際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區區兩個資善堂直講,她隨便找個借口,便可打發了。桑、程二人她雖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虛名,亦不至於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這背後之人,並非是桑、程,又會是誰呢?

想幫桑、程的人,倘使蠢到這種地步,便斷斷想不出這樣的妙計來——膽大到算計起皇太后,還能差動趙仲璲上表,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來的手段;但若說是桑、程的仇家,想設計陷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難道是為了六哥?

高太后心裡一動,向陳衍問道:「桑充國、程頤之品行,外間風評如何?」她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趙仲璲一封奏摺,能讓這麼多人隨聲附和,這二人的名聲,還能差得了去?果然,便聽陳衍回道:「回娘娘,這兩人都素有令名。程頤的幾個弟子,做的都是御史、給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塗起來。桑充國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學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頤的門人能做到御史、給事中,那也不是尋常布衣可比。這樣兩個人,聲譽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為人還正直——這不是為了太子好嗎?難怪外間這麼容易便輕信這謠言。但既是為太子好,卻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顯然也非正人所為。

「太子身邊有奸人。」一個念頭頓時浮了出來。高太后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陳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說道:「你去召趙仲璲,我要見見他。」

陳衍遲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聲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現在在睿思殿。」

「桑充國、程頤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朕倒想聽聽堂兄親口說說!」雖然外界憂心忡忡,但睿思殿內的趙頊,因為治療調養得當,病情反而有了好轉。此時,趙頊已經沒有了初時口吃的癥狀,不過說幾個字還會停頓一下,吐字也還有點含混不清,但一雙深陷的眸子中,卻似有一團炙熱的怒火在燃燒著。

趙仲璲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桑充國、程頤負天下大名十餘年,此二人,品行、學問、聲望皆上上之選。明代遺賢,是宰相之失。官家雖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孫?臣以為,以此二者輔東宮,必能使東宮親賢臣遠小人,成為一代明君。」

「明代遺賢?」趙頊哼了一聲。

趙仲璲上表推薦桑、程,固然是聽了士字輩的幾個子侄的建議,宗室中都說太后屬意此二人——他兒子甚至言之鑿鑿,說是某位國公曾經親口說,聽到太后誇讚桑、程,眾人都攛掇著他來擔這個頭。但另一方面,趙仲璲參與宗正寺事務,免不了要管理宗學,桑、程之名聲、品行,自然是如雷貫耳。他亦不比尋常宗室,別人在這等事上,只能幹著急,而他論親論貴,都是可以說說話的。而且,縱然因為多管閑事被皇帝駁斥了,卻到底也是在未來的皇帝那裡立了一功。在他看來,以桑、程二人的資歷,做資善堂直講,是斷無不許之理的。因此這才當了這出頭鳥。卻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趙仲璲的這些私心後面,卻也未始沒有公心。他本人亦相信推薦這二人於社稷有益無害。因此皇帝雖然不悅,他卻並未亂了方寸,並不肯便此退縮了。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面前——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註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只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太子又有何益?桑、程雖是布衣,然盛名佈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歷。二人為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為太子尋師傅,舍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說到這裡,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子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為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為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是挑得極明了,桑充國、程頤,是絕對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子一邊,對於太子鞏固大位,將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他說出這番話來,卻已經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宮廷鬥爭當中。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著太宗皇帝的血,但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裡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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