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二節

汴京是座會變魔術的城市。前一天街上還到處都是白紙飄飄,各家店鋪都賣著冥器;僅僅一夜之後,整座城市全都已經張燈結綵,洋溢著喜慶的氣息。人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嶄新的襆頭,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東水門涌去,汴河的河道兩側,柳枝招展,到處都是興奮、歡喜的市民,他們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麗國呈送祥瑞的使團,將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禮部、太常寺、鴻臚寺與開封府的官員,還有奉旨前來的內臣,高麗使館的使臣們,早已在進城後的第一個碼頭邊搭好了彩棚,待高麗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國寺。

而在崇政殿,在均容直的音樂聲中,升朝官與外國使節們「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的祝壽聲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於珠簾之後,木然地聽著內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

在這極喜慶的時節,高太后心裡卻生起一種孤獨凄涼的感覺。「天子娶婦,皇后嫁女」的繁華,早已淡在了記憶的最深處;青梅竹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寶座不過數年,便在內外的壓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視自己為親生女兒的姨媽曹太后,也在幾年前撒手人寰;她現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儀天下,要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她需要的不是這樣政治意味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慶典,她更希望和至親的親人在一起,在保慈宮小酌幾杯,去瓊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還有人能叫自己的小名「滔滔」,卻殷切地希望兒子們能發自內心地叫自己一聲「娘娘」。但這一切,卻只能是奢望,那個做皇帝的兒子,心思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而另外兩個兒子,在自己母親生日時,卻只能遠遠地隔著珠簾,與外人們一道,說什麼「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

蕭佑丹在所有外國使節中,享受了最特別的禮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遼才是能稱為「朝」的國家,亦只有遼才是與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國家,其餘的都不過是「國」,要等而下之。所以,不僅身為衛王的蕭佑丹,地位要遠高於高麗國的王太子;連遼國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國使者之前。

當蕭佑丹在庭前拜壽之時,一直按著程序答覆的高太后,亦斂起心神,隔著珠簾仔細端詳著這位聞名已久的衛王。待到再拜後內臣宣諸國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則宣「諸國使臣進奉」,高太后見著蕭佑丹將進奉之壽禮遞上,她不待客省使說話,便特意加禮,溫聲慰問道:「衛王遠來,鞍馬勞頓,一路辛苦了。」

蕭佑丹亦似微微有點吃驚,但卻也馬上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達於北朝,為敝國軍民所稱頌。臣昨日至汴京,見中元節之物,一應俱有,惟太后之聖明,方能無所忌諱,僅此一事,便足為天下之表率。臣感佩於心,亦為南朝歡喜。宋遼是兄弟之國,大宋皇帝與大遼皇帝為兄弟,太后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遼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來,祝太后千萬歲壽。」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親切,然自蕭佑丹說來,擲地有聲,並無半點諂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顏笑道:「還請衛王向大遼皇帝轉致謝意。願宋遼兩國,永休兵戈,世為兄弟。」

「敝國君臣,亦願遼宋兩國,世世為兄弟。」蕭佑丹恭敬地回道,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高麗王太子。王堯正斜著眼睛偷看蕭佑丹,見他眼光掃來,慌忙將頭扭開。蕭佑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卻聽客省使大聲呼道:「進奉出!」蕭佑丹連忙再拜,在眾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蕭佑丹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下,正要回都亭驛。他方上了馬,忽聽到東邊傳來「嘭」的一聲震雷般的悶響,他一驚之下,慌忙勒住受驚的坐騎,循聲向東邊的天空望去,卻聽到「嘭」、「嘭」,一聲聲如同炸雷般的巨響,自汴京外城牆的各個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後,天空中都綻開巨大的禮花。蕭佑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極盡絢麗的一幕,卻聽身邊的宋朝官員興高采烈地說著:「是用火炮放煙花!高麗使團到大相國寺了!」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繽紛的禮花覆蓋,城市中的市民們在這史無前例的絢麗之下,盡皆忍不住發出一聲聲的驚叫、歡呼,整個城市,頃刻間便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人們挈家帶口,紛紛向大相國寺涌去,寬闊的御街上擠滿了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人群,幾乎只在一瞬間,蕭佑丹發現自己竟已是寸步難行了。眼見著開封府與皇城司的官員、兵吏、差人,在街邊努力地維持著秩序,蕭佑丹知道在這個時候,憑你是誰的儀仗,也沒有辦法了。

「可見著遼國蕭大王在哪裡?」正發愣間,蕭佑丹忽聽到身後傳來李清臣的聲音。他勒馬回頭,卻見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來,見著自己回頭,立時喜笑顏開,三步並兩步走近來,長揖道:「大王緩步,皇上召見!」

「唔?」蕭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趙頊會在這個時候召見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賜宴。」

「不是說明日方在瓊林苑設宴嗎?」蕭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會,今日是皇上想先見見大王。」

蕭佑丹身負使命而來,本來就想盡一切機會多接近宋朝君臣,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勞學士帶路了。」

蕭佑丹到集英殿時,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時未至,與宴的大臣使者們,都正襟危坐著,他掃了一眼殿中諸人,見左邊坐著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鬚髮皆白、但一雙鷹眼仍然銳利的老頭,自然是樞密使文彥博;那個五十餘歲,氣度雍容的男子,當是尚書左僕射呂惠卿;呂惠卿下面兩個穿著親王服飾的男子,蕭佑丹雖不認識,卻也猜得出他們的身份。坐在趙顥與趙頵下首的大臣,蕭佑丹卻只認得司馬光、石越、韓忠彥三位——韓忠彥曾經出使過遼國,但當時蕭佑丹不在中京,他認得韓忠彥,是因為遼人素重韓琦威名,遼主宮中保存著韓琦的畫像,他見到韓忠彥的長相,便已猜出其身份。與宋朝大臣相對而坐的,是各國的使臣,卻是按國家的地位而排列。右邊最上首的位置空著,自然是留給他蕭佑丹的;與他相鄰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後便是高麗國那個乳臭未乾的王太子,余者他便都不認識了。

「大遼衛國王蕭大王到——」

「翰林學士李大人到——」

在內臣的宣贊聲中,蕭佑丹與李清臣走進集英殿中,由小黃門領著前往各自的座位,一面與認得的人頷首致意。王堯似乎甚是懼怕蕭佑丹,他偷眼看著蕭佑丹走到座位前,見蕭佑丹目光向自己掃來,慌忙將頭扭了開去。

蕭佑丹微微一笑,盤腿坐下,忽感覺到對面有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他心中一動,抬頭望去,卻見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見他發覺,石越淡淡一笑,道:「蕭大王,別來無恙。」

在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聲問候,彷彿在平靜的潭水中投入一顆大石頭,頓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蕭佑丹回視石越,微微笑道:「一別十餘年,學士風采更勝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聽到樂聲響起,有內官尖聲呼道:「皇上駕到——」眾人慌忙離席起立,屏聲等待。便見趙頊在內侍、班直侍衛的簇擁下,向殿中走來。眾人嘩啦啦地跪拜於地,齊聲山呼萬歲——依宋遼交聘之禮,蕭佑丹只行單膝禮,跪右足,雙手著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時自動降為副使身份,與高麗王太子以下,皆行漢禮;其餘有些南海諸國使臣,或者南方蠻夷使者,因篤信佛教,便行僧人禮拜之禮。宋朝於禮節上並不固執,如高麗國、交趾使者行漢禮,亦不過是因其深受華夏影響,素行漢禮,並非是輕視之意。

趙頊由李向安牽引著,上了丹墀御座,緩緩坐了下來,環視眾人一眼,笑道:「眾卿平身。」殿中眾人謝恩起身,趙頊又賜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蕭佑丹身上:「衛王遠來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臣為宋遼兄弟之誼而來,不敢畏勞。」蕭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覷視趙頊,只覺趙頊氣色不是太好。

卻見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將目光移到王堯身上,笑問道:「王子在汴京可還住得慣?」

王堯連忙欠身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華,有若天堂。」

趙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繁華。」

他這話本來並無深意,但話一出口,殿中許多人立時變了顏色,王堯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高麗國正使慌忙起身,長揖道:「陛下美意,下國小臣,感激於心,不敢辭焉。然王子出國之日,已約定歸期,遲滯不歸,恐累父王擔憂,有傷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體諒小臣為人臣為人子者之心。」

趙頊這時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來並沒有留王堯為質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當愛人以德,朕自當成全你這片孝心。」

「陛下聖德,下國小臣,永感於心。」

趙頊點點頭,又笑道:「諸公不必如此拘禮,今日不過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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