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一節

唐康、田烈武案審結,皇帝下兩府台諫學士院雜議,渭南兵變案也隨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間流傳的謠言得到官方的證實,頓時天下震動。報紙在傳播信息方面,發揮了難以想像的作用——渭南兵變的整個過程被詳細地報道給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們,結果引發了趙頊完全預想不到的波瀾——儘管宋廷已經下詔免除渭南五年的賦稅,命令陝西路妥善安葬死難軍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經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對普通士大夫與市民的衝擊。禁軍與武人的形象,原本經由石越苦心經營,再加上伐夏的巨大勝利,已經大為改觀,可以說自唐末以來從未有這麼好過。然經此一事,卻不免再次受到嚴重的損害。朝野清議對雄武二軍的鞭撻,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魚,對武人固有的成見與疑忌重新抬頭,鋪天蓋地的嚴厲批評,在短短几天之內,就將樞府、兵部、衛尉寺給淹沒了。文彥博儘管身為三朝元老,亦免不了飽受質疑;連新上任的兵部尚書孫固,都難逃指責;而為了應付朝野巨大的壓力,兩府不得不逼迫衛尉寺卿「主動」請辭,從而開始了一個噩夢般的歷史——自此以後,大宋竟無一人能自「衛尉寺卿」這一職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壓力則是讓三衙與禁軍的官兵們承受著,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出門時都不敢穿軍袍……

雄武二軍的兵變,不僅是大宋軍隊之恥,更給了軍制改革以來一意整肅軍隊紀律、重塑武人形象的改革派當頭一棒。最糟糕的是,宋軍內部的派系之爭,亦由此事而公開化——無論是殿前司諸軍,還是西軍、河東軍、東南軍,沒人願意替河朔禁軍背黑鍋,《秦報》首先公開替西軍分辯,將矛頭指向河朔禁軍,從五代時期的老賬開始翻起,措辭嚴厲地指責河朔禁軍紀律不整,戰鬥力低下,稱其「衛國無能,禍民有術」,呼籲朝廷應當重用西軍將領,整肅河朔禁軍紀律。這樣的指責並不能讓人服氣,河朔禁軍中並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馬上就有將領上書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河朔禁軍對西軍本來便不服氣,而許多西軍將領把持著河朔禁軍之要職,更滋生其不滿。此番渭南兵變,他們認為正是朝廷輕河北重西軍使然,是朝廷錯誤的政策將西軍將領放到了錯誤的位置上,由西軍將領的魯莽少謀,而釀成了這一悲劇。在他們看來,雄武二軍兵變,西軍將領是要負大半責任的。

呈上這封奏摺與在奏摺上面署名的將領,很快便受到了樞府的嚴厲訓斥,全數都被降職,調離禁軍。宋廷是不願意看到軍隊中發生派系之爭的,文彥博雷厲風行地抑制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然而這樣的處置卻讓河朔禁軍更覺得朝廷偏向西軍。西軍這些年勢力遍布樞府與兵部、三衙,河朔禁軍自然將此視為西軍的打擊報復,文彥博在河朔禁軍中威信極高,他們不敢對皇帝與文彥博有何不滿,卻將內心的憤懣,轉到了一直壓在他們頭上的西軍身上。而紀律嚴明的西軍對河朔禁軍的歧視,卻也因此同樣更加根深蒂固。

其實,承受壓力的並不只是河朔禁軍,也不只是西軍,而是全部的大宋禁軍。只不過,人們習慣站在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於是雙方都感覺到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

對軍方的指責異口同聲,巨大的負面影響,惟有時間方能消除。而對於唐康、田烈武案,清議卻呈現出兩極分化。同樣是對渭南兵變深惡痛絕、痛心疾首,人們對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將唐、田等人視為英雄與忠臣義士;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軍隊不守紀律而釀成大禍,視之為與兵變之雄武二軍只有一步之遙的「跋扈將軍」。

在朝堂上,兩府台諫學士院的大臣們,也同樣意見分歧。皇帝雖想以「公論」的名義來赦免唐、田等人,他卻沒有想到,渭南兵變讓一些台諫官員大受刺激,這些人想到的,這時候全是「紀律」二字,他們迭章上書,支持馬默的判決,並且引經據典,支持自己的觀點,從太祖皇帝貶王審琦,到石越誅種杼、姚鳳……這些官員人數雖然不多,但其言論無所顧忌,反倒顯得聲勢驚人。石越雖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開脫,但他自知身份尷尬,不得不迴避此案。不僅是石越,連文彥博也因為唐康的關係,被迫自請迴避。

這時候讓許多人意外的是,在如此局勢下,呂惠卿竟然公開上表,為唐康、田烈武等人辯護。當石越與文彥博都被迫迴避時,呂惠卿態度鮮明,政事堂內部對於此事的意見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議輿論極為不利的情勢下,新黨、舊黨、石黨三大勢力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協,總算幫石越穩住了陣腳,沒有在清議的壓力下,使唐康等人變成犧牲品。

但這件案子,卻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時間轉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大遼賀生辰使蕭佑丹再次來到汴京,已是相隔十餘年,但州橋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驛,十餘年來,似乎並無絲毫變化,擁有數百間華美房舍的都亭驛,在住進上百人的龐大使團後,依然沒有半點擁擠嘈雜的感覺。都亭驛對面,還是那間梁家珠子鋪,也不知道它是何時開設,竟似個百年老字號一般,長盛不衰。

物雖沒有變,但人卻變了。都亭西驛的驛吏們都換了面孔,連對面梁家珠子鋪好像也換了個少東家。負責接待蕭佑丹的南朝官員也變了——蕭佑丹十年余前來汴京,還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層官員,而如今卻已貴為大遼衛王、北院樞密使兼侍衛司徒,深受遼主器重,他不僅在遼國極有權勢,在宋朝也是鼎鼎有名。為了接待這位以智謀而聞名的大遼衛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學士李清臣親赴陳橋驛相迎,專責接待。而兵部職方司也出動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強將,全力保護、監視這位遼國衛王——現在人人都知道,這位衛王殿下同時還掌管著遼國最精幹的間諜機構「通事局」。

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個字,便恍如在司馬夢求與職方館臉上扇了一記清亮的耳光,但卻是兵部職方司自成立以來最大的驕傲——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正是因為熙寧十六年職方司在大名府破獲了一起間諜案。但此時通事局至少已經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們,竟然一直以為隸屬於北樞密院的這個通事局,只是一個翻譯文書的機構——而最讓人難堪的是,當宋朝處死那幾個大名府的遼國細作之後,遼國便迅速逮捕了十餘名宋朝間諜,全數處死。職方館河北房知事便是因為此事而被左遷。職方司與職方館這兩個機構,因為只有一字之差,許多人很容易混淆,但二者之間卻絕非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親密,幾乎自成立之日起,雙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氣。但不管怎樣,職方司的官員們,心裡是明白司馬夢求手下並沒有酒囊飯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職方館的重點便轉到了河北房,對於這個能將司馬夢求的部下玩弄於手掌之中的人物,職方司雖然取得過小小的勝利,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無論遼國如何說得冠冕堂皇,職方司絕對不肯相信蕭佑丹以堂堂衛王之尊出使汴京,背後竟然沒有別的目的。自從蕭佑丹進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負責接待遼國使者的宋朝官吏將兵中,職方司間諜的身影,便幾乎無處不在。

蕭佑丹很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些身影的存在。不過,他只是置之一笑。這裡是宋朝境內,宋人要做什麼,那是宋人的事。他當然不是單純來汴京給高太后拜壽,而的確另有使命。但他的對手,卻絕不是宋朝的職方司。

不待使團人眾安頓妥當,蕭佑丹便請李清臣相陪,帶了副使耶律萌,親自前往宋朝的往來國信所遞交國書,到國信所,蕭佑丹赫然發覺,由宦官把持了一百多年的往來國信所,主官竟然換成了士人。他早知南朝之變化,但這變化之大,卻猶出他意料之外。原本蕭佑丹最忌憚的南朝官員便是石越,而幾年前聽說石越被閑置,讓他暫時放下一塊心裡的大石頭,但此番出使南朝,一路所見所聞,卻讓他心裡又平生憂懼。出了國信所,上馬之後,蕭佑丹便忍不住感慨道:「方至都亭驛,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處,才知梁家珠子鋪換了少東家,實不足道也。」

李清臣自是知他話中之意,但聽蕭佑丹竟連梁家珠子鋪的東家這樣的小事都留意於心,亦不覺駭然。因勉強笑道:「大王於汴京風物,倒是熟悉得緊。」

蕭佑丹聽出他話中的警惕,轉頭望了他一眼,不由淡淡一笑。

在通事局的檔案中,有一份宋朝翰林學士李清臣相當詳細的資料——蕭佑丹知道他是韓琦的侄女婿,他的文章策論,被歐陽修比之蘇軾,被韓維比之荀卿,當今的宋朝皇帝曾譽之為「良史之材」。此人早在宋英宗時,便簡在帝心,只是因為韓琦當時是宰相,不肯讓自己的子侄輩陞官太快,才一直被刻意壓抑著。李清臣還熟知陰陽五行之說,擔任京東路提點刑獄之時,以善捕盜而聞名天下,齊魯的綠林好漢們畏懼李清臣,聽到「李提刑」三個字,雙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後,韓忠彥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別得到趙頊的賞識,李清臣做過幾任侍郎,又拜翰林學士,參與機要,宋廷的許多詔書都出自他手,通事局的官員們,李清臣與韓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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