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第二節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裡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待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裡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后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後,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里。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後,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裡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裡,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回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吧,戚里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才,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里之家,還是守本分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子讀過書,與仁宗關係不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系對太祖一系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與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嘆息。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

不過,石越儘管對高遵惠所舉的例子頗有腹誹,卻不至於公開表示反對,尤其是當著皇帝的面。果然,便聽趙頊轉頭望著自己,笑道:「戚里當中,以高遵惠最識大體。」

石越忙笑道:「雖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賢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駕馭驅使。」

高遵惠聽到這番話,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詫異地望著石越。卻見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找了個陰涼處,服侍著趙頊坐了。趙頊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臉上,道:「益州提督使戰死,眼下是副使暫代其職。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職,不可久缺,石越舉薦你去接任。」

高遵惠雖然已經料到事情的發展不會如自己想像中的壞,但亦是吃了一驚,忙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點罪……」趙頊笑了笑,道,「先不管這個。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沒有方略可以平亂?」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險畏難。益州的局勢究竟如何,各說紛紜,罪臣也不知端的。不過,罪臣以為,提督使之職,一是守土緝盜,二是協助禁軍作戰。平定西南夷之叛亂,自有禁軍負責。提督使要做的是維護後方安寧,為禁軍提供嚮導,護送補給,讓禁軍無後顧之憂……」

趙頊與石越聽高遵惠小心地說著,不由得相顧一笑。趙頊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頗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分。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麼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官家……」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裡,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番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里之中,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中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裡百感交集。他是萬萬想不到自己還能有機會提督益州。高遵裕去瀘州之事,他早已知道——高遵裕曾經來見過他,想當年,高遵裕亦曾節制一方,貴為一鎮諸侯,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皇帝令他去瀘州那種瘴癘之地,他竟會高興得似中了狀元一般。可見那被貶斥編管的日子,的確不那麼好過。而皇帝能給自己這樣的機會,他只要想想高遵裕,便絕沒有任何拒絕的道理。然而,他又怎會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

皇帝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中的人去那裡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派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中掀起連皇帝都控制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能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制,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勉強算來,他高遵惠竟的確是個天造地設的好人選。但高遵惠心裡卻知道這樣的差使不好辦,他不知道會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說得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里之外,誰知道那些政敵怎樣在汴京詆毀他?只要皇帝稍有動搖,石越到時候也未必便肯替自己說好話。

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但是,他看起來沒有選擇。

他方謝了恩,卻見李向安匆匆走來,在院門口叩道:「官家,通進銀台司有要緊的奏摺……」

「什麼奏摺?」趙頊皺起眉來。

李向安忙捧著奏摺遞了過來,趙頊打開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半晌,方聽趙頊苦笑數聲,對石越道:「呂吉甫告病了。」

在這極敏感的時候,呂惠卿忽然患上「足疾」,閉門謝客,不再上朝,趙頊明知道這是呂惠卿在表示不滿,亦無可奈何,只得一面遣太醫視疾,一面累詔慰問,要呂惠卿帶病復朝。而呂惠卿自然是一再拒絕。為了避免被人「誤解」自己反對王安石的任命,呂惠卿還特意釋放出信號,對起用王安石為觀風使表示贊同。這樣,他的矜持就變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滿皇帝的重大人事命令沒有尊重他這個宰相的意見。

同時,一些新黨官員亦附和著上書批評皇帝任免寺卿這等要職,卻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有人甚至批評呂惠卿不該草率地副署詔書;還有一些新黨官員,則頌揚呂惠卿為相以來的種種功績,力勸皇帝應當盡量慰勉呂惠卿,讓他儘早復出。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亦顧忌到朝廷不能長期缺少宰相而空轉,趙頊終於又頒布了一道詔書,讚揚了呂惠卿這十餘年來的政績,重申君臣相知之義,並「責令」呂惠卿帶病視事。趙頊又主動做出妥協,在得到呂惠卿同意後,任命了以「財計」而著稱的新黨重臣薛向為太府寺卿。

在執政的成績得到皇帝詔書的肯定之後,呂惠卿終於在告病七天之後,半推半就地復出視事了。通過這些手段,呂惠卿重新鞏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力,再一次確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領導地位。

石府。

「我早知呂吉甫沒這麼容易被打倒,但卻料不到他將時機、分寸掌握得這麼好。」石越對著潘照臨感嘆道。

「同樣是告病,有高下之別。王介甫之告病,幾同於威脅;呂吉甫告病,卻讓人覺得他真是受盡了委屈。」潘照臨笑道,「時間也恰到好處,若是拖得太長了,難免使人生厭;若是太短,卻不免讓人覺得他太心急戀棧。不過,福建子不過是扳回一局,大廈將傾,權謀智算有時也無能為力。」

「但智緣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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