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 第三節

崇政殿旁的偏殿內,趙頊隨意地蜷腿坐在御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擺出認真的表情,聽王珪彙報著高太后生辰慶典的事宜。

「陛下,臣與文彥博、呂惠卿等商議,以為太后生辰賀儀,可比照仁宗時長寧節上壽儀,七月十六日太后生辰當日,請太后在崇政殿垂簾,百官及契丹、高麗、交趾及海外諸國使臣,在庭下拜賀。宰臣為一班,百官為一班,各國使節為一班,分別上壽酒。禮畢,太后還內,百官至東門拜表稱賀,高麗國王妃、外命婦入內上壽,不許入內者則上表。由內侍先引內命婦,次引高麗國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婦,如百官儀上壽。七月十七日,大宴。由開封府張燈結綵三日……」王珪說到這裡,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趙頊,只見趙頊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連忙又解釋道:「開封府慶賀三日,本為長寧節所無,只是今各國使節都來上壽,兩府以為不當失了天朝上國的體面……」

趙頊不自覺地微微搖了搖頭:「體面什麼的,說到底不過是些虛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國使節皆是常駐,像隋煬帝那般好慕虛名,也唬不了人。太后性好節儉,常以國庫空虛而憂心不已。這時節如此排場,虛耗國帑,太后若知道了,朕擔心太后反而會不高興。開封府慶賀三日,卿等算過要花多少緡錢嗎?」

「臣等以為,若節省一點,十萬緡足矣。」王珪似乎並未察覺出皇帝的不高興是出於內心,又頌揚道:「皇太后聖明懿德,達於四海。今開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后生辰將近,多有在家供香頌禱,願太后萬壽無疆者。高麗國上表說,因太后聖辰,開城外一夜之間,冒出千枝靈芝,站在開城上看去,竟是一個很大的『壽』字。這等祥瑞,微臣披覽經史,聞所未聞。此事經各報報道,天下幾乎無人不知高麗國王要將其中最大的靈芝在七月十六日這日護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這千年不遇之盛況。兩府大臣皆以為,正可借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蠻夷宣示我大宋的國威,大宋的天子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國。如此大典,實是不宜過於簡陋。況且朝廷這三年間,百官與禁軍,朝廷已很久未曾有過大賞賜,禁軍莫不翹首以待,亦不宜使之過於失望……」

「還要大賞賜?」趙頊的眉頭已經緊緊擰成了一團。

「兩府商議,廂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一百文,酒二兩;禁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三百文,酒四兩;凡兩北邊境、益州、京畿禁軍、廂軍則以兩倍賞賜,番軍、鄉兵比照廂軍。其餘文武官員,則按階級之不同賞賜。總計花費不會超過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趙頊倒吸了一口涼氣。其實這種程度的賞賜,在大宋朝的歷史上是不值一提的。為了籠絡軍隊,最短三年一次,借著郊祭的機會,大宋朝廷都會按慣例進行大賞賜。但這種行為一向受到司馬光的反對,兼之在軍制改革後,宋軍的軍俸按級別的不同,也進行了大調整,禁軍與教閱廂軍的薪俸,足以養家糊口。所以這種大賞賜便逐漸取消了。這在幾年前,也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宋軍頻頻獲勝,休說宋軍區別了邊境駐軍與內陸駐軍的待遇,大捷之後的犒軍,也可以彌補士兵們的這種損失。但這並不代表不存在著怨言,畢竟還是有許多的文武官吏平白少了一筆收入,這些人豈能不牢騷滿腹?只是沒有機會宣洩而已。但現在形勢卻不同了,三年來軍隊也沒有得到過普遍的賞賜,兼之物價又上漲,若說軍中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剛剛發生渭南兵變的情況下,兩府絕對不敢拿軍隊的穩定來開玩笑,有人想藉此機會來恢複大賞賜,那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五十萬貫,對宋朝現在的國庫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不僅如此,這個口子再次撕開後,那麼司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盡棄了。

借著高太后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飾太平,有人想要恢複弊政,還有人想要大拍馬屁……在「忠」、「孝」的名義下,不僅僅高太后本人的意願可以被徹底忽略,便連皇帝也無法反對自己不願意的事情。涉及軍隊的穩定,沒有人敢等閑視之。

趙頊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卻似乎完全沒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貫注地望著王珪,認真地傾聽著,但臉上卻看不出半點贊同或反對的神色。

「這麼大一筆開支,國庫……」趙頊的目光並沒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皺眉沉吟道,「總計起碼要近七十萬貫……」

「陛下,這些開支是無法節省的。」

五十萬貫的賞賜,十萬貫的慶典,高麗國王千里迢迢送來的靈芝,只怕也絕不便宜……耳里聽著皇帝與王珪的對答,石越在心裡不停地搖著頭,皇帝與兩府當初就應當明確地拒絕高麗國的「祥瑞」,但這麼大的一記高麗馬屁拍過來,整個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暈暈乎乎,哪裡還有幾個人能記得收了馬屁後是一定要買單的?

現在怎麼樣都晚了。高麗的靈芝只怕都到了杭州了,這時節讓人家打道回府?高麗國可不是大宋的州縣,這會讓雙方都無法下台。何況現在不僅僅各國,甚至連西夏都送來了賀表,人家既然熱熱鬧鬧地來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辦酒宴請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慶的調子,官吏軍士們盼著一點賞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況,從另一方面來說,大宋朝的確需要這麼一個機會穩定一下軍心民心。

兩府大臣誰不知道國庫的底細?但是,太平,有時候也是需要粉飾的。

而且,高太后在臣民中的確有著頗高的聲望,特別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中,這位自小在皇宮中由仁宗皇帝與曹太后撫養長大的皇太后,是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的。許多士大夫平時並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惡痛絕,但是這次因為與高太后有關,竟然紛紛寫詩作賦,紀念其事……人類總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后在另一個時空甚至曾經被譽為「女中堯舜」,他本人對高太后的評價固然沒有曹太后高,但是他對她也並無惡感。那些手中掌握著權力,卻不肯濫用權力的人,永遠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知道那是一種多大的誘惑。但是高太后不僅約束自己,還能約束著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處,但她的品德,卻的確無可指摘。

從公從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來反對這件事。

國庫的確面臨困境,也許又要增發交鈔了——但這是呂惠卿與司馬光要發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勢,大宋朝遲早要面臨一場大麻煩。既然避免不了,與其費心力不討好地修修補補,還不如讓它早一點爆發。

呂惠卿現在的處境,是不折不扣地飲鴆止渴。

石越能夠猜到呂惠卿的心態,他肯定不願意讓高太后的聲望繼續高漲——高太后不喜歡他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靈芝進京,不希望掏五十萬貫來讓國庫雪上加霜……但是,他現在卻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來粉飾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罷了,此事便由兩府商議辦理吧。」皇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後。許是心裡感覺到彆扭,皇帝的聲音有點消沉,「陳繹的長子前幾日已遞了謝表進來,說陳繹早留下遺囑,朝廷賜的錢又原封不動全退了回來。哎!」趙頊不由得低聲嘆了口氣,「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陳繹去世,是朕失一能臣啊。」

「陳繹九泉之下,聞聽陛下之語,亦必無憾矣。」王珪動情地說道,眼角甚還泛起一點淚花,他似乎早已忘記幾個月前,自己還曾經指使人彈劾陳繹。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裡卻也同樣附和道:「陳繹剛正,非有陛下聖明,不能成其事業。故其懷知遇之恩,以國士報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中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趙頊默默嘆息,良久,才又說道:「刑部乃是事務繁劇之部,又事關國家重典,陳繹在時,朕將刑部托給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陳繹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擇其人,朕意在范純仁,卿等以為如何?」

范純仁?!石越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認定范純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選,卻萬萬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讓他直接進入都省做刑部尚書。這一步棋若走出來,朝廷的政局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真是難以預料。范純仁若做刑部尚書,誰來當御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趙頊一眼,心中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已經在籌劃著大洗牌了?

他尚在驚愕當中,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純仁品行素佳,才幹資歷,皆足當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頓時更加驚訝,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純仁入主蘭台,但范純仁入主刑部,並一舉成為執政大臣,對王珪又有何好處?難道他覺得范純仁入主刑部已是無法改變之事實了?石越知道王珪實是皇帝的應屁蟲,一時間更是疑心皇帝雖名為諮詢,實則卻是心中已有定見。

但這時節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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