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五節

阿旺口中所說的「兩位客人」,就是秦觀與范翔。范翔這十餘年來平平穩穩按步升遷,好不容易才爬到從七品,在許多同僚眼裡,這都已經算是仕途亨通了。但范翔眼見司馬夢求如今已經是從五品上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邊的秦觀,更是志得意滿,如日中天,其他故交舊友們也一個個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他卻始終脫不掉那身綠袍,不能不暗暗眼熱。然而未得機緣,卻也無可奈何。不過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得石越舉薦,范翔被調任尚書省右司任刑房都事。雖然這只是個從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義卻非同尋常——這已是直接進入大宋王朝的權力中樞。范翔心裡的激動,非用言語可以形容。

此時,在石府的客廳內,石越一面品著茶,一面聽范翔說他在河東路當知縣時聽到的佚聞。「……張潮張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閑事。有一年,他行經遼州,遇一道士長吁短嘆,愁容不展,因問他緣由。原來那道士無錢買不起度牒,故而發愁。張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說情,當即書信一封,讓道士次日持信去見太守。那道士雖將信將疑,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見太守。那遼州知州見了道士拿著信來,心裡也自納悶,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個衛輝張敬之,當即拆了書信,卻見那信裡面,無頭無尾,只寫了一首七言詩。」范翔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故意頓了一頓,秦觀正聽得入神,忙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范翔望了秦觀一眼,輕輕啜了口茶,緩緩念道:「鼠為拖腸離洞府,魚因點額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還有靈丹救也無?」

秦觀聽到這打油詩,不覺想笑,但細思詩中之意,卻只覺得凄愴之情,撲面而來,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嘆道:「這道士也可憐。」

范翔笑道:「遼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竟果真給了道士度牒。不過也因此一事,這太守便也記住了張敬之。一年多後,因陝西錢貴鈔賤,各地都有商人運銅錢進陝西買交鈔牟利,連累各地錢鈔比都混亂,物價亂得一塌糊塗。河東與陝西接界,頗受波及,幾個州的太守們便商議了,劃地為界,下令禁止銅錢入陝。張敬之這回卻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絳州被搜出夾帶銅錢八百文進陝,被官差抓了去見知州——你道這知州是誰?原來卻正是一年前的遼州知州,剛剛調任絳州。那太守聽說犯錢禁的人便是張潮,也不審他,只令他七步之內,作詩一首替自己辯護,若作得出來,便恕他無罪,作不出來,非但銅錢入官,還要打他三十大板。」

這回連石越都聽得動容了,畢竟張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與石越頗有香火之情。他再怎麼樣聰明,又非有曹子建之才,怎能真的七步賦詩?他不由直起身子,問道:「他可曾作得出來?」

范翔笑道:「這張子敬倒不愧是個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詩一首。」說罷朗聲念道:「腰纏十萬上揚州,八百青銅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

秦觀聽得一愣,不由得擊掌大笑,嘖嘖讚嘆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好張子敬!好個張子敬!」

石越低聲復念了一遍,也不由莞爾,笑道:「這張潮倒是個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過張子敬罵的其實是有理的。那幾位太守,實是糊塗,他們以為以鄰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卻不知這樣做無異於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詫異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由陝西路為爆發點而引發的幾乎波及整個宋朝大部分地區的鈔錢比混亂,也是短短几個月內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當時也覺甚出意料之外,因為呂惠卿雖然為了軍國用度,濫發交鈔,但這與大錢、折二錢還是有區別的,因為交鈔盯緊銅錢,並且具備了完全的法償能力,呂惠卿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了他幾乎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才智——他寧可忍受濫發交鈔帶來的財政性通貨膨脹,也始終堅定著保護交鈔的政府信用,民眾可以自由地用交鈔交稅。對於這一點,石越暗裡是很佩服的——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遠在金陵的王安石給呂惠卿的建議,退出政壇後又遭喪子之痛,王安石雖僻居於石頭城畔,但對於大宋朝的一舉一動,卻也從來未曾忘懷,他地位轉換之後,很多事情反倒看得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認為鈔銅的比率是不會出大問題的,小小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應當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陝西路轉運使范純粹,這個在才能與品德上都無可挑剔的傳統士大夫,卻在無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學生曾經考察過陝西路鈔賤錢貴的原因。」范翔偷眼看著石越的神色,既得意於自己的見識,又有擔心班門弄斧,略顯謹慎地說道,「學生以為陝西的局面,實是范公舉措失當造成的。因為馬價下跌,范公為了讓轉運更加便捷,預備籌措十萬貫緡錢與二萬擔茶葉,向銀夏牧場買馬、牛——這原本無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於河西之鞏固。但是陝西府庫卻沒有這麼多緡錢,而河西之民,還不肯信任交鈔,無法用交鈔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個昏招——他下令陝西商稅只收錢,不收鈔!范公一向主張重農輕商,他以為如此既不會傷農,那些商販反正獲利容易,便不在顧慮之內。但是范公卻沒有想到,他此令一下,無異於向陝西宣告:朝廷認為交鈔不值錢!商人成驚弓之鳥,擔心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來就可能拒收交鈔,任由交鈔變成廢紙。畢竟人人都能看見朝廷的錢鈔越發越多,物價越來越貴,陝西原本又是極嚴重的地區。於是商人買賣時開始排斥交鈔,農夫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結果便是今日這個局面……奸商買賣鈔錢牟取暴利,謠言慢慢傳遍國內,百姓無知,只看到交鈔越來越多,物價越來越高,朝廷還在議論什麼五五徵稅,這都是在推波助瀾。各地鈔錢比跟著大變,物價隨之混亂……可笑的是,京師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河東路以為這些事情是奸商運錢進陝買鈔引起的,竟然禁止銅錢入陝,結果反倒是讓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們以為是以鄰為壑,卻不知是在火上澆油!」

「他們不是在火上澆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觀笑嘻嘻說道,「你要說陝西的商稅收銅錢竟然讓汴京物價混亂交鈔大賤,我勸仲麟還是三緘其口的好。這些事連我聽了,都有些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別人聽了,只怕要以為足下非瘋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要引火燒身,才是正經。待他們烤焦了,柴燒光了,你還怕沒有賢人來滅火嗎?」

范翔聽秦觀說著這些極為露骨的話,心中不由得一凜,暗悔自己不該賣弄聰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卻見石越淡淡說道:「若是將鍋子燒穿了,大夥最後都要餓肚子。不過而今朝廷心腹之患,還是在益州。屋漏易逢連夜雨,有些隱患,太平無事時看不出來,定要碰上這麼一個當兒,才會一股腦地冒出來。乾脆一次全發作出來也好,不破則不立。薦仲麟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斷案頗明,好幾件大案,都辦得極出色,連皇上都誇讚過。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當初薦錯了,只怕你去戶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學生願意在各處多磨礪些。」

「說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這句話了。」正說話間,卻見侍劍到了門口,稟道:「學士,太傅府來人請學士過府議事。」

石越與范翔、秦觀相談甚歡,原本談興未盡,但文彥博是皇帝特旨允許在自家府里辦公議事的,既是文彥博相請,他知必有要事,卻不敢怠慢,連忙點湯送客。待二人告辭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備車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卻聽侍劍在旁道:「學士不是還有話要吩咐成安縣君嗎?」

「哎喲!」石越卻是早已將金蘭的事忘了個乾淨,這時便只簡略吩咐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請夫人告訴金氏,二公子現在御史台獄,皇上恩旨,准許家屬探望……」說到此處,他忽地皺起眉頭,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再告訴金氏,康時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別是宮裡,千萬不可去求誰,否則她會害了康時的性命。」

侍劍聽石越說得認真,凜然答應,送石越上了馬車,便急忙回內宅去找梓兒與金蘭傳話。

石越沒有猜錯,文彥博請他過府,的確是出了大事。他趕到文府時,赫然發現呂惠卿、司馬光、馮京等人都到了,沒多久,緊跟著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後前來,然後連剛剛回京述職的李憲也來了。石越環視廳中,眼見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表情凝重,一顆心竟是一點一點往下沉。這陣勢,絕對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難道……石越猛地擔心會不會是皇帝出事了,但轉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彥博便是病得不動了,抬也會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石越稍稍安心,靜靜等待文彥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也趕到文府後,文彥博終於開始說話,但他一開口,便說出一個噩耗:「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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