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三節

自蔡河泛舟歸城,蔡京又親自將薛奕、曾布、秦觀送回驛館,待一一安排妥當,竟已近酉正時分,此時大雨早已收了,雨後的汴京城,空氣中透著清新的味道。蔡京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登上馬車,吩咐回府。

他的宅子緊接著熙寧番坊,離秦觀等人所住的驛館並不遠,沒多久便到了。這宅子原是汴京一個官宦人家的祖業,據說祖上是隨柴世宗打過三關,因功封過刺史的,因為子孫不肖,家道敗落下來,鬧得連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調任太府寺後,在汴京四處尋覓適意的宅院。他見這宅子東下西高,是所謂的「魯土」,正是宅經上所謂「居之富貴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布置,皆合己意;且這附近再無其他官員居住,在這風起雲湧的關頭可以減少許多麻煩,便花了八百貫足錢買了下來,只請人卜過風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進來。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過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烏頭門,到了蔡京這兒,倒是連門都不用換了。

蔡京的馬車剛到大門口,便見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一面服侍他下了馬車,一面在他耳邊低聲稟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請他在書閣等候。」

蔡京微微頷首,隨口問道:「王殿院來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腳步,徑直向書閣走去。所謂「殿院」,是時人對殿中侍御史的尊稱,便如稱監察御史為「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後,御史台下轄三個主要機構,其中殿院掌監察京朝百官,乃是御史台中最有實權的機構。這個「王殿院」叫王谷,表字世用,與蔡京是同榜進士,曾放過兩任通判,皆以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做殿中侍御史不過一年時間,便接連彈劾數名權貴,京師已是人人皆知有個剛直的「王御史」了。

「快有一刻鐘了。」蔡喜躬著腰,在前面引路,一面又低聲說道:「今日午時,小的去番坊買家生,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是陝西出了大事。只是究竟是何事,卻也沒個准,有人說是西賊捲土重來,有人說是盜賊,還有人說是兵變。只是……」

「只是什麼?」蔡京腳下未停,眉頭卻是皺了起來。

「只是有好幾個人都說,有人在西京看見石府的二公子,雖是坐的馬車,卻穿著素白的袍子,好似押解的犯人一樣……有人說唐大人是在陝西犯了事……」

蔡京猛地停下腳步,冷冷地道:「這些事,你不要亂傳。」

蔡喜聞言,連忙回道:「是,小的不敢。」

蔡京點點頭,看了他一眼,方繼續向書閣走去,腳下的步子卻是邁得更急了。陝西兵變,唐康擅調禁軍平叛,蔡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換一個時間,這將是震撼朝野的大事,但現在,這一切,卻都不能成其為重點。蔡京清楚地看到政事堂內呂惠卿的位置搖搖欲墜,他也敏銳地感覺到大宋朝正危機四伏——但是,呂惠卿倒不倒台不重要,大宋朝倒不倒霉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呂惠卿的倒台,大宋朝的危機,必須能給他蔡京帶來利益!保住自己,從危機中獲取對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不是被中樞的爭權奪利壓成齏粉,這才是蔡京目前最需要關心的。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把宅子買在熙寧番坊,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因為,他就是石越手中的棋子,而石越,已經將他這顆棋下出去了。他必須完成棋手的任務,也必須巧妙地保護自己,只要稍有不慎,無論是哪方面的力量,都能輕易地讓他化為齏粉,並且,不會得到任何同情——包括石越的!

快到書閣的時候,蔡京刻意放緩了腳步,把自己的神態變得從容。他走進書閣之時,王谷已經站了起來,他手邊的書几上,放著一把團扇和一卷書冊,蔡京眼尖,已留意到青箋紙的扇面上,有司馬光的題字。

他笑呵呵地搶上前兩步,揖道:「世用兄久候了。」

王谷笑著回了一禮,道:「你我故交,不必論這些虛文。」

「還是世用兄洒脫通達。」蔡京笑著又請王谷坐了,令人換了茶水點心,方笑道:「那我也將那些浮俗權且拋開。此番勞駕兄台移趾,一是受舍弟之託,我家七哥與君家玉女的婚事,草帖前已卜吉,又蒙兄台不棄,兩家亦已換過定帖。恰逢兄蒙恩旨入選蘭台,將這事耽擱下來。數日前,舍弟寄來家書,托我打探兄台之意,若兄台應允,則可覓一吉日,他便令七哥入京,由我主持,行過定聘之禮,也好將此事早些定下來。」

王谷不料蔡京巴巴將自己請來,竟是先說他女兒與蔡京族侄的婚事,因笑道:「便依令弟之意,明日我便令人去找玉霄觀李道長,請他卜個吉日。」

「如此多謝世用兄成全。」蔡京笑著抱拳一禮,又開玩笑道,「我家七哥在西湖學院,也算是個魁首,將來少不得還給世用兄一個狀元女婿。」

「罷了,罷了。」王谷搖著手,笑道:「汴京三歲童子都知道西湖學院連中了三個傳臚了,一甲卻是一個也不曾中得。他若在白水潭,或還有幾分指望。邵伯溫都說了,西湖學院無一甲之命。」說罷,又看著蔡京,笑道,「元長找我來,斷不會只為這些媒妁之事吧?」

「畢竟瞞不過世用兄。」蔡京笑道,卻微微沉吟不語,只是一雙眸子定定地望著王谷。王谷也只是含笑望著蔡京,並不說話。半晌,蔡京忽然一笑,緩緩道:「我聽說蘭台令出缺,君實相公薦范純仁為御史中丞……」

王谷笑道:「元長來京不過兩月,消息倒是靈通。」

蔡京微微笑道:「一年以來,司馬君實接連薦舉了十餘名清流名士,其中既有邵伯溫這樣的白衣隱士,亦有楊時這樣的中了進士後卻不出仕的名士,還有世用兄這樣的兩任通判,在地方政聲極佳的官員……一年之內,這些人幾乎遍布御史台、給事中……」

王谷聽到這裡,忽淡淡插道:「但君實相公舉薦賢才並無私心。司馬公休才識過人,至今不過是秘書省校書郎而已。況且,君實相公舉薦之士,固然有所謂『舊黨』者,然亦有李敦敏這樣的所謂『石黨』,還有我這種東不投西不靠的——否則,以皇上之英明,也容不得他來安插黨羽。」

「誠如兄台所言,君實相公的確沒有私心。」蔡京抿著嘴,望著王谷,道:「我胡亂猜測一句吧——君實相公其實是操勞過度,疾病纏身,他是怕萬一有不諱之事,所以才遍召群賢,只不過是希望他死後朝中能有賢臣弼士匡正而已。因戶部尚書無除官之權,不得已他才寄望於台諫。本朝制度,能制衡兩府者,亦只有台諫而已。」

王谷依然從容淡定地聽著,但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隱不見了。

幾乎同一時刻,董太師巷司馬光府內。

相比起司馬光的地位,他書室內的陳設,簡樸得有些寒酸。一張書桌,一張琴桌,一張木椅,一張涼床,一架書櫥,還有一座屏風,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隨處可見的東西。書櫥內整齊有致地擺滿了書籍捲軸;書桌上的文牘、筆硯、炭筆、石筆,分門別類地擺放著,一絲不苟;書櫥與書桌都沒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它旁邊的屏風上面只有四邊有簡單的紋飾,中間空白處用炭筆寫滿了蠅頭小楷,似乎它並不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本備忘錄。整個書室中,惟一值錢的東西,便只有琴桌上擺著的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上還小心地用一塊黃綾蓋著,前面則供著三炷檀香——表示這把琴乃是皇家的賜品。

此時,司馬光正端坐在那張木椅上,聽司馬康說著益州路的情況。

自熙寧十四年西南夷大亂,宋廷派兵進剿,三年之內,禁軍屢戰屢敗,州縣失陷,百姓無辜慘死,盜賊猖獗,宋廷不得不向益州逐年增兵,一路之內,有進剿之兵,有守備之兵,有捕賊之兵,到了熙寧十六年,僅前成都府路境內,禁軍、廂軍、鄉兵、番兵,總數已達十二萬餘眾,這龐大的部隊,要分兵守備各地,防禦西南夷、盜賊之寇掠,彷彿五十年前陝西之事,又復見於今日。而蜀地易出難進,轉運艱難,則更遠甚於陝西……

益州局勢,早已成為壓在司馬光心中的一塊大石頭。

身為戶部尚書的司馬光,比誰都更加清楚,益州征戰用度,十之七八都要自本路徵調,但統計前成都府路之戶數,即便算上叛亂諸州之戶口,卻也不過八十六萬餘戶。即是說,這兩三年間,蜀地竟是以七戶供一兵!而先帝英宗治平年間,大宋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戶,兵員共計一百十六萬二千,其中禁軍馬步六十六萬三千,以十三四戶養一兵,當時天下太平,天下財力猶幾近殫竭!相比之下,益州雖稱富庶,但百姓之困苦,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此時司馬康向他稟報的,卻似乎比他所了解的更加聳人聽聞。

「……蜀中其實沒多少存糧——石越撫陝,密謀伐夏,為籌集糧草,事先曾向蜀中買糧;而各地常平倉之挪用虧欠又是常事,熙寧十四年時蜀中官倉存糧本就不足,呂吉甫以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準備,事到臨頭,只好行和糴之法。自孟氏以來,雖有『揚一益二』之稱,可益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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