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二節

當天午後,原本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忽然間便轉了性,浮雲布滿了汴京城的天空,漸漸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們抬頭仰看,似乎能感覺到這雲已經蓋到了城牆上,正向著屋脊壓下來,彷彿想把屋子也壓垮一般。流連在街上的人們開始加快腳步,御街上的小攤小販們也紛紛開始收拾東西,所有的人都忙著往家趕。此時,大相國寺旁一間酒樓的某個小院內,卻有幾個人圍坐在院內的花園中,煮酒談笑,竟似全然沒把黑雲壓頂、暴雨將至放在心上。酒樓的小二幾次想進去提醒,可每次連話都不曾說完,便被門口的幾個隨從給趕了出來。這店小二也無可奈何,只好悻悻地離去,他一直走開好遠,還能聽到院中傳來的大笑聲。「這些人莫不是瘋了嗎?」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間,忽咚地一聲,撞上了一個進來的人,那小二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便連連作揖賠禮:「官人見諒,官人見諒……」他正擔心著又要被人訓斥一頓,卻聽對面那人溫和地問道:「這裡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訂的嗎?」店小二未料到來人這般和氣,不由怔了怔,抬頭望去,卻見是對面站著一個瘦長的書生,正微笑著望著他,他看了一眼那書生的白袍,不過是粗布縫製,心裡方鬆了口氣——原來不過是個窮書生,語氣便倨傲起來:「蔡大人……」才說了三個字,那店小二心裡便咯噔了一下,一雙眼睛,死死地望著那書生腰間的佩劍,竟似看呆了一般。那書生看著他神色,笑道:「你識得這劍?」店小二啄米似的點著頭,哈著腰諂笑道:「朝廷頒行勛刀、勛劍之制也沒多久,小的福大,這是第二回見著。上回還是遠遠看見兵部郭大人佩著……」「原來如此。」那書生笑了笑,又問道:「裡間是蔡大人訂的嗎?」「是,是。小的給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迭說道,一面側過身子讓到一邊。「不必了。」那書生笑著搖搖頭,徑自向著裡頭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咋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廳中,便見一同伴拉住他,低聲道:「你知道你剛剛撞了誰嗎?」「你認識那官人?」店小二奇道。「那是秦少游啊!」「啊?」那店小二頓時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此時這汴京城中,誰不知道大宋駐高麗正使秦觀秦少游?加集英殿修撰,御賜第五等勛劍,連他在高麗寫的數十首詞,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們最愛唱的……

「少游,來遲了,來遲了,要先罰三樽……」秦觀方一走進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聲叫喚起來。秦觀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幾步,向另外兩位見禮:「曾公、薛侯,久違了。」

曾布與薛奕早已起身,連忙回了一禮。曾布瞥了一眼秦觀腰間的勛劍,索然笑道:「少游,的確是久違了。」薛奕卻笑道:「少游如今立功異域,已是天下聞名矣。我在南海,聞少游談笑之間,便平定高麗局勢,令王運順利即位,亦為少游高興。」秦觀忙笑道:「朝廷經營已久,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不過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實不足掛齒。」眾人一面說笑著,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觀面前滿上三杯,秦觀也不推辭,一連幹了三杯,指著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長不是甚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游又何曾吃齋念佛?我這酒裡面沒有鶴頂紅,卻奈何不了順王殿下。」

「鶴頂紅?」薛奕抬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觀,他自是知道所謂的「順王」便是王勛的謚號,但此時見二人皆怡然自得,好像他們說的事情,不過是一壺平常的高麗清酒那麼簡單,這才知道原來他在南海時聽到的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薛奕禁不住問道:「我在南海時,聽人說起高麗繼嗣,眾口百般,莫辨其是。那王勛果真是被毒死的嗎?」

他這麼一問,曾布也停了下來,專心看著蔡京與秦觀。蔡京瞥了一眼秦觀,笑道:「這事是少游主持的,還是少遊說吧。」

秦觀點點頭,輕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緩緩道:「曾公與薛侯皆非外人,說說也無妨。」他說到此處,忽然一笑,望著曾布、薛奕,道:「我輩久居異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視我等為異類。去國萬里之外,被人視同於貶斥;在海外專制一方,又常被劾為跋扈;開口言利,閉口權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則無異於小人……恕我直言,這七八年間,不要說蔡確、狄諮,曾公、薛侯,還有元長,還有我自己,這海外諸臣,有哪一個不是腰纏十萬貫?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們叫『夷官』!我資歷最淺,能駐節高麗,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可是曾公、薛侯,還有元長——便是蔡確、狄諮,哪一個不是功績卓著?但自呂相公當國後,卻皆受盡排擠。這些事情元長最清楚——熙寧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調狄諮進禮部,呂相公引班定遠之例,竟是想讓狄公老死廣州,全然不顧敗壞朝廷經營海外之成法。還有蔡確,十八次上表乞歸國,也是呂相公攔住……」

「少游,說這些閑事做甚?」蔡京見秦觀越說越是憤懣,連忙用話攔住。他知道秦觀少年得志,雖然在高麗頗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場上,卻畢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許還是朋友,但明日相見,便未必不可能成為仇敵。到時候這番話,便是「怨望」,這是足以將人的政治生命終結的罪名。而且此時四人中,薛奕還是武臣,萬一牽連起來,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難免要受池魚之殃。

但秦觀所說之事,卻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諮與蔡確被排擠,曾布與薛奕這幾年的日子也不好過。曾布這幾年中兢兢業業,頗立下些政績。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積累了可觀的財富,原來石越得勢之時,他還幻想過東山再起,但石越失勢,朝中實際柄政者是呂惠卿與司馬光,他深知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萬里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麼雄心壯志都被打磨得乾乾淨淨了。這時候年將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之鄉情,因此遣人上下打點,所求的與蔡確並無二致,都是希望能夠埋骨家鄉。但是朝中諸公卿,收了他的禮物,卻全當理所當然,竟無一人替他說話,他連想到江南東西路做個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致仕,眼見著便要老死凌牙門。若非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進言,讓皇帝堅定海外諸城要逐次輪換官員的決心,他曾布斷不可能有機會再見到汴京的繁華。

而薛奕,雖然樞府與兵部的主官們並沒有刻意地排擠他,但他少年得志,難免與樞府、兵部、三衙里的文武官員、胥吏們不怎麼對眼,朝廷這幾年間先是關注西北,然後又是西南,海船水軍本來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雖然風光過一陣子,卻也立即被冷落。而對待薛奕部更是如同後媽。薛奕幾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裝火炮,竭力宣揚海船水軍必須以火炮製勝的觀點,甚至提出海船水軍的火炮無需動用國帑,但奏摺一道道遞上去,最後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許隨意增設火炮作坊,又因火炮至今為止未曾在實戰中顯露過可以影響到戰場勝負的作用,在國庫空虛的情況下,也無意擴大火炮的產量——至於已經生產出來的火炮,自然應當優先照顧兩北邊防,薛奕爭取了幾年的時間,最終也只要到一門火炮,而且還在途經杭州時被杭州的海船水軍給「借」去了,兩軍至今還在為此事打官司。而最讓他無奈的是,汴京不斷有人以「輪戍」為名,將他部下精銳調走,然後從其他海船水軍中補充過來一堆老弱殘兵。他麾下的得力將領,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軍聽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經不在他帳下了。薛奕這幾年間,儼然成了大宋水師學堂的山長,專門替他人做嫁衣裳,連帶著數年之間,他個人也一直得不到升遷。曾布、蔡確們是想回國而不可得,薛奕則是每年必須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對薛奕而言,汴京的風與凌牙門的風都不一樣,他在南海之時,雖然偶爾也會懷念汴京的繁華,但是,他畢竟還是更喜歡南海的無拘無束。

他這個大宋的「伏波侯」,到了汴京,只會覺得手足無措,處處都顯著不合時宜。每每看到汴京外城四面城牆上新安裝的八十餘門火炮,薛奕便會覺得極度的刺眼。當年太宗皇帝堅持定都汴京的時候,不是認為「在德不在險」嗎?朝廷公卿們不是說國庫空虛嗎?那為何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既不先供給塞防,又不肯供給海防,反而讓它們在汴京白白受著風吹雨打呢?

曾布與薛奕如此,蔡京也好不到哪兒去。蔡京在杭州做了兩任知州,連皇帝都數度稱讚他的才幹,但是因為他是額上寫著字的石黨,始終得不到升遷,一直到兩個月前,才因石越推薦,進太府寺做寺丞。他與秦觀相識已久,又同屬一派,不願他落下什麼話柄;兼之他是此宴的主人,見曾布與薛奕被秦觀觸動心事,皆鬱郁不語,又笑道:「少游原非善言辭者,在高麗數年,竟令人刮目相看。不過我等要聽的,是高麗國繼嗣之事,誰又叫你說這些沒意思的閑話,該罰一杯!」

「是該罰,我認罰。」秦觀已知自己是話多了,忙自斟一杯,舉杯一飲而盡。

曾布與薛奕連忙陪了一杯,薛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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