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九節

一郡官閑惟副使,一年冷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閑恨閑愁觸處生。漆燕黃鸝誇舌健,柳花榆莢斗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

汴京大相國寺附近的一座酒樓內,兩個中年男子正對坐淺斟,坐在東首的男子約摸三十來歲,面容瘦削白凈,模樣雖不能說英俊,但一雙眸子卻是深邃得似是見不著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廂,便自有一種從容華貴的氣度,看起來是常居人上者,卻又絕不似王孫公子之淺薄,倒像是禮絕百僚的大丞相。只不過此時,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似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與不甘,雖然極力掩飾,但畢竟還是流露出些許來。與他對坐於西面的,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鬍子,神貌清奇,舉止極是豪邁洒脫、傾盪磊落。二人邊喝酒邊傾聽歌伎彈唱著這曲《清明日獨酌》,一曲彈盡,便聽那大鬍子笑道:「王元之的氣度,總是小了幾分。功名餘事,大丈夫有甚『閑恨閑愁』?」說罷,有意無意瞥了東面的男子一眼。

那歌伎聽他此言,抿嘴笑了笑,心裡卻頗不以為然,當下素手微調,改了一首曲調,曼聲唱道:

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碧深。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罷,向著大鬍子斂身笑道:「石學士的這曲《滿江紅》,未曉官人怎生評點?」

那大鬍子戲謔地看了一眼東首的男子,哈哈大笑,道:「石學士的詞固然是極好的,只不過這筆酣墨飽、蒼涼悲憤之聲,還須得關西大漢來唱……」

東首那男子聽到此言,卻是猝然咳嗽數聲,一口酒水全噴在衣襟上,一臉狼狽地望著大鬍子,尷尬地跟著乾笑,察其形色,倒似是做賊的人被當場抓住了一般。

那大鬍子見他這般神色,既覺詫異,又覺好笑,一時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後仰,連那歌伎也不禁捂著嘴,輕笑不已。

便在這當兒,從窗外樓下傳來一陣鐺鐺的敲鑼聲。那歌伎是久歷紅塵的人,生怕東首那男子羞惱,此時正好趁機解圍,笑道:「這兩個月大相國寺說書的李秀才病了,換了他兒子喚作李十一郎的,也是不中舉的秀才,竟不料是個說書中的狀元,說得比李秀才強過十倍,每日聽他說書竟是里三層外三層,這會兒正是他在敲開場鑼呢。」

那大鬍子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笑道:「不過是些神神鬼鬼、因果報應,不過亦足以激勵世道人心罷了。」

「官人這回可是說差了。」那歌伎眼波流轉,嫣然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卻非是因果報應之事。」

「那也不過是說三分吧,終不過三分實七分虛,虛妄不可信。」

「官人又猜差了。李十一郎說的,亦不是三分。」

「哦?」這回不僅大鬍子,連東首的那個男子,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須知當時說書的藝人甚多,但要麼是說些真假摻雜的歷史,要麼就是說些神神怪怪的故事。

那歌伎見二人神色,不由得掩袖一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皆是本朝之事。便是去年,熙寧十四年,石學士如何討伐西夏,夏主如何舉國西遷,吳鎮卿將軍如何至賀蘭山勒石而返——這種種故事,京師說書人不下數十個,皆各說各話。奴家也曾聽過一二,其中荒謬不可信者,十事中只怕有九事。惟有這李十一郎,雖操賤業,卻有班馬之志,所說之事,合情合理,雖未必全是事實,但也算是不違聖人之教,強過他人百倍。」

大鬍子似是被她勾起了興緻,移了移身子,笑道:「一個說書的,如何便說他『有班馬之志』,又說他『不違聖人之教』?只怕是言過其實。」

那歌伎見他不信,笑道:「奴家聽說過班固司馬,是世之良史,能秉筆直書,繼聖人之遺志,使亂臣賊子懼。那李十一郎雖在市井之間,卻能摭採事實,宣講朝廷平西盛事,不涉褒貶而功過自現,雖未必能藏之名山傳之千古,但其心其志,若依奴家看來,卻是與班馬無異哩。」

這歌伎所說之話,原本並不涉及忌諱,但東首那個原本一直微笑的男子,臉色卻突然間黯淡下來。大鬍子的笑容也變得不那麼自然,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酒樽,若有所思。

原來這兩個男子,都是大宋熙寧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東首的那位,便是曾經以一介書生而領兵伐夏,收復興靈平夏數千里江山的石越,如今官拜觀文殿大學士、太子太傅、樞密副使,熙寧朝之中,無論是聲望、功績,皆無人能比。而那個大鬍子,卻正是執熙寧朝文壇牛耳的蘇軾蘇子瞻。

便在一年之前,也就是熙寧十四年,夏主秉常兵變成功,盡誅梁氏,奪回政權,然後便開始斷然舉國西遷,前後歷經三個月的時間,沿途付出慘重的代價,終於到達沙漠中的黑水城。西遷途中,除了要面對種種自然災害之外,一路之上,還不斷有貴族煽動叛亂,甚至整個部族整個部族地偷偷跑回去向宋朝投降,最終,出發之時包括婦孺老幼一共約二十餘萬人口,到達黑水城時,軍民全部竟不足十萬。包括還控制在西夏手中的河西走廊之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西夏總人口不足二十萬,兵員不過七萬而已,其中精兵竟不過三萬餘人。對比最盛時西夏精兵五十萬的國力,真是讓人唏噓不已。但這還已經是極大的幸運,因為禹藏花麻在興慶府大布疑陣,宋軍直到寒食節後,才由偵騎獲知興慶府已經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名使者手持秉常向宋朝皇帝的謝罪奏章等候宋軍的到來。而此時,最後一支西遷的隊伍,早已經翻越賀蘭山了。

雖然種諤與吳安國磨刀霍霍,準備深入大漠追擊西夏人。但是他們雄心勃勃的軍事冒險計畫,卻遭遇了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最終不得不宣告夭折。

與此同時,帝國卻在南方開始了另一場可以用「冒險」來形容的計畫。

在羅氏鬼主與何家堡的幫助下,宋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平定了乞弟之亂。但這過於輕易的勝利,卻也讓大宋朝廷對其軍事實力的信心,極度地膨脹起來。

熙寧十四年五月,皇帝頒布詔令,益州路、黔州路、廣南東西路,所有羈縻州縣,逐漸皆要改為普通州縣,由朝廷派遣官員治理,原有知州、刺史,皆不再世襲,而代之以相應的勛階世襲。並且同時要編製戶口、丈量土地、釐定租稅、清查錢糧、建立學校。

同時,在荊湖南北路、福建路,將山中蠻夷納入編戶齊民,成為考核地方官政績的條件。

在荊湖南路治績顯著,官聲頗佳的蘇軾,就是因為屢次上書反對朝廷「生事之舉」,結果被呂惠卿「推薦」擔任大宋朝駐遼國的使節。

石越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完全無能為力。

自從西夏事了之後,他竭力想阻止的,就是呂惠卿想要推動的這項政策。然而,在熙寧十四年五月的時候,他卻陷入了另一個漩渦當中,幾乎無力自拔。

大宋朝野中,為了封賞石越的問題,惹出了軒然大波。而石越身不由己地,處在了一個極為敏感的地位。

石越其實對此早有預料,所以,在他的奏章中,他將一切功勞都推得乾乾淨淨。從呂惠卿、文彥博,到范純仁、陳元鳳,到前線的將士,總而言之,若只看石越的奏章,便會讓人以為這一場戰爭的勝利,石越其實什麼事也沒做,不過是掛了個虛名而坐享大功。

但是,石越雖然有意韜晦,他的功績卻是無法掩蓋的。

朝廷當中,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三人罕見地持同一意見:石越應當拜觀文殿大學士、樞密副使。

他們的理由都是相同的,而且非常有道理。

當年身為樞密副使的曹彬平江南,以功績來說還在石越之上,但是宋太祖也沒有封他為樞密使,只是賞錢,蔭其子。而仁宗朝狄青平儂智高之亂,回朝後亦不過是樞密副使。後來議者以功太薄,終於封他為樞使,結果卻間接害死了狄青。

所以,如果皇帝想為了石越好的話,樞密副使便是保全之意。

於是,趙頊採納了他們的建議,拜石越觀文殿大學士、樞密副使,賞錢四十萬貫。

本來此事到此為止,是皆大歡喜的局面。皇帝不用擔心石越名爵過甚,呂惠卿暫時將石越攔在了尚書省之外,文彥博、司馬光認為保全了石越,而石越也避開了功高震主之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樞密副使與樞密使,也沒什麼本質的區別。

然而,宋朝的事情不是由皇帝說了算的,也不是由宰相、樞密使說了算的。就算石越沒有意見,滿朝的大臣們,在野的士子們,卻未必沒有意見。

敕令頒布當天,為石越鳴不平的奏摺便在通進銀台司高高壘起;宋朝所有的報紙,也都不約而同地為石越叫屈。

更為過分的是,甚至還有人寫信勸告文彥博與呂惠卿應當避位讓賢。

文彥博把寫給自己的這些信一笑之後,全部燒掉。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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