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六節

「唉!」石越將樞密院發來的文書丟到公案上,長嘆一聲,半晌無語。

這一天是熙寧十三年的冬至,宋人三大節之一。每年到了這一日,宋人無論貧富,都要更易新衣,祭祀祖先,彼此饋送禮物。所以,儘管從早上起就下起了大雪,但長安街頭,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卻依然是絡繹不絕。家長也任由小孩子們穿著新衣,在街坊間堆起雪人,呼喊追逐打鬧,決不制止。如若不是街上到處都是身著軍袍便服的禁軍將士,善忘的人們幾乎已經記不起戰爭還沒有結束。

但石越與他的僚佐們,卻無法享受這一切。

就在這一天,石越接到樞密院的通報:歸來州乞弟反!

「呂惠卿!呂惠卿!」石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此時廳中只有潘照臨與侍劍在,他可以暫時放縱一下自己的情緒。

潘照臨端起茶,送到嘴邊,旋即似想起什麼,又放下來,道:「我記得何畏之是歸來州人……」

石越擺擺手,苦笑道:「乞弟不值一提。」

「那……」潘照臨不禁怔住了。

石越從厚厚一疊文書中揀出一份來,遞給潘照臨。

潘照臨接過來打開,原來是一份與樞府文書一道發來的邸報,他只略略掃過,臉色立時變了。

「這……」

「乞弟在京師以眥睚殺人,潛回歸來州,抗拒官兵追捕,進而叛逆,這根本不過是小事一樁。歸來州雖遠,朝廷要誅此小丑,亦不是甚難事。」石越顯然沒有將乞弟放在眼裡,事實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經見過乞弟此人,「但呂惠卿……呂惠卿……唉!這實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無寧日矣!」

在這邸報之上,有一份呂惠卿的奏摺全文。呂惠卿以歸來州乞弟叛亂之事,大做文章。認為這件事情證明了石越之前的「懷柔」之策失敗,他要求朝廷發兵平叛,斬乞弟以正法紀,並且認為宋廷不應當只滿足於石越建蕃學等懷柔的策略,而應當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後要將天下所有的羈縻州逐步變成普通的州縣,將不納稅不服役的蠻夷,變成編戶齊民。如此,宋廷可以變相地開疆闢土,增加土地、人民與稅收。

換句話說,這是宋朝版的改土歸流。

石越當然知道「改土歸流」的後果是什麼:一波又一波的叛亂,無止境的用兵,還有無意義的殺戮。

無論哪一樣,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後,宋朝應當有至少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鞏固、消化目前的成果。歷史上有多少帝國,都是在無止境的急速擴張中崩潰的,他可不願意宋朝重蹈覆轍。

帝國的疆域,也絕非越大越好。

南方遲早要鞏固,要改變,但是不必通過這種激進的手段。

雙方的代價都太大了。

軍事手段無法避免,但是必須慎重。寧可多用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的時間,進行慢慢的影響。畢竟,他們對宋朝既無敵意亦無威脅。畢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呂惠卿無非是想爭寵固位而已。」潘照臨並沒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質,當宰相的,比功勞不是比誰砍的首級多,而是看誰倡議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賞識。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於呂惠卿,呂惠卿借著機會,在西夏戰事將定之時,拿西南夷開刀,也不失為固位爭寵之良策。「眼見平定西夏這種不世奇功落到公子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嫉妒。他們見著公子屢戰屢勝,便以為西夏尚且如此,西南夷豈足平哉?朝廷與西南夷不是沒打過仗,章惇收峒蠻、熊本平瀘夷,薛奕在海外,何嘗不是徵收貢物賦稅?呂惠卿亦不是不知道這會招致叛亂,他乃是有恃無恐!若果真能將那些蠻夷變成編戶齊民,這功勞亦不在公子之下。」

「這怎可一概而論?!」石越憤然道,「這根本是個泥潭!」

「皇上未必會這麼想。以我大宋之兵勢,而今又有幾人會將西南夷放在眼裡?」潘照臨語帶譏刺,「何況薛奕在海外一帆風順,憑什麼到了國內就會有波折?更何況,呂相公此策一定,未曉得讓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但如今西夏未破,豈可兩面用兵?」

「公子但謂『西夏未破』,不曉得他人看來,卻是『西夏大定』。況且這是乞弟先叛亂,非是他們逼起叛亂。」

石越雖然知道潘照臨說的都是此時的人心,但卻依然無法釋懷。他默然良久,方沉聲道:「無論如何,我定會上疏反對。國庫本來就並不寬裕,西南用兵,卻是個無底洞。」

「我料斷不會有用。」潘照臨毫不留情地潑著冷水,「當此之時,人人能看到的,不過是西南易定耳。況且公子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難道天下之功,只許公子立得,不許旁人立嗎?」

「司馬君實……」

潘照臨苦笑著,將邸報遞給石越:「公子看看邸報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過來讀時,便覺腦袋嗡地響了一下:「司馬君實告病?!」

「千頭萬緒,多半是被累倒的。」潘照臨搖頭道,「司馬君實告病,文彥博孤掌難鳴。他將這些發給公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文彥博老矣,且畢竟是樞密使,豈能干預尚書省之事?而其餘的朝中大臣,能看到呂惠卿之策會激致叛亂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亂不易平定的,如今卻是少之又少。而今雖然連平乞弟之軍都尚未出,但大宋的一隻腳,卻是已經踩進這泥潭中了!」

「且盡人事,聽天命吧。」石越捏著那張邸報,指甲幾乎將紙背掐透。他自然會上疏,但是他也明白,他遠在陝西,想要改變一個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對乞弟用兵,可能亦會等到春季……」潘照臨沉吟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一線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頒詔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隨即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西夏又豈是「早定」兩個字可以輕易解決的?

「且看耶寅回報吧。」

興慶府。某處。

耶寅低著頭,跪在暗紅的地毯上。十步以外,秉常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大椅子上,打量著這個從宋朝歸來的年輕人,葉悖麻的兒子。

在一個多月前,秉常設法繞開梁太后,向石越派去了密使,希望能夠了解石越的底線,看看是否能夠與宋朝達成和議。戰爭絕無勝利的希望,這一點秉常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無論如何,他也要盡最後的努力。

一個多月以後,密使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人。

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葉悖麻的兒子,也是石越的「幕僚」。據說,這個耶寅是主動求見石越,要求隨密使回來面見自己的。出乎秉常意料的是,耶寅一見到自己,竟然是以臣禮參拜。

「你便是耶寅?」

「正是臣。」

「令尊是葉悖麻?」

「正是先父。」

簡短的對答之後,秉常沉默了一會兒。

「葉將軍殉國,是國家失一棟樑。」秉常感慨地說道,所謂「國難思良將」,秉常的確很困擾於人才的凋零。「你是在西平府城破之時被俘,而後入石越幕府的?」

「陛下明鑒,臣苟且偷生,不過負國恨家仇,欲有所為也。」耶寅咬牙道。

「我聽聞石越為人精細多智,你又如何入得他幕府?」秉常狐疑地問道。

「行大事者,欲招攬人才,不宜過於挑剔。石越入西平府後,網羅吾國為梁氏所抑、素不得志之文武計數十人,或薦之為官,或舉之為將。無非是收攬人心,網羅豪傑之意。其蓄臣,不過是備非常之用,非引為腹心者。臣亦算不得入其幕府,不過暫隨其府中,以備諮詢而已。」

秉常再度默然。石越的舉措,他也有所風聞。據說石越在宋軍佔據的西夏各地都張掛了求賢令,無論是文是武,只需有一技之長,或德行可取,無論自薦或是他薦,皆得舉薦為官。許多在過往西夏統治時不得志的人,紛紛投效宋朝,成為幫助宋朝統治地方的得力助手。對比起自己身邊的人才缺乏,秉常自然是感觸良多。

「既是如此,你回興慶府何事?欲遊說我嗎?」秉常的話里充滿了苦澀。

「臣不敢!」耶寅連連頓首,泣道:「臣生為夏臣,死為夏鬼。豈肯為東朝臣?!」

秉常看著耶寅,他不知道是該相信他,還是該懷疑他。

也許自己該效法石越,能夠容忍、接納即使是別有用心的人,才能夠真正的網羅人才。

「任何君主,身邊都不會只有賢臣而無奸臣,亦不會只有奸臣而無賢臣。君之賢明與否,不過是看他是否能夠分辨臣之奸賢。但比此事更重要的,卻是凡為君主者,須懂得不要從臣子之動機來判斷是非,而要從事情之本身來判斷是非……」秉常忽然想起這麼一段話。這是他在讀《戰國策》之時,李清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戰國之時,縱橫之士朝秦暮楚,難道是那些君主們不知道他們的行為嗎?為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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