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三節

馬同壽舉著高過人身的盾牌,一雙眼睛漲得通紅,口裡大聲吼著無意義的音節,踏過橫七豎八躺在城下的友軍屍體,第三次沖向城角。此時靈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著一場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來的羽箭,幾乎讓太陽都失去了光芒。城牆的腳下,到處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飄搖著,西夏人潑下來的滾燙的開水,兀自在地面上冒著熱氣。到處都是穿著黑色鎧甲的宋軍屍首,被石塊砸爛的雲車殘體,還有遍地可見的血跡。慘叫聲,吼叫聲,戰鼓聲,雲梯車輪壓過壕橋的吱吱聲,弓弦振動聲,羽箭穿過空氣的聲音,拋石機發射時的軋軋聲,石彈砸在城牆上、城牆外的轟隆聲……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

馬同壽此時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跟隨著宣二軍的一萬多名袍澤一起,簇著雲梯,向著靈州的城牆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鋒。每一架雲梯車後面,都跟隨著數以百計的戰士。而在他們身後,在夏軍射程以外,宋軍整整兩百架拋石機分成三隊,不斷地向靈州拋射出石塊與泥團,壓制著城牆上的夏軍。雖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彈,打在靈州城那堅固而高峭的城壁上,連個印子都留不下便化為齏粉;它們很難對重要的防禦工事造成多大的損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無論穿著多好的盔甲,也必死無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軍屍體,幾乎沒有完整的。風遺塵整理製作。

種誼與劉昌祚都緊繃著臉,勒馬在軍中觀戰。

石越再一次證明了他按兵不動的幾個月並沒有閑著——靈州攻城部隊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但石越也不是神仙,從慶州到靈州的道路,許多地方都不能通車,許多重型器械根本無法運過來,就地製造也要受材料與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個將領,都知道在這方面無法再抱怨什麼。畢竟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想像的好多了。

但饒是如此,擅長防守的種誼還是忍不住會暗暗感到遺憾。

若是能運來重型投石機便好了。宋軍有一種巨大的投石機,能將數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頭輕而易舉地發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時候甚至是三百步。只要有這麼一兩架投石機,靈州城上的任何防禦工事,只要被命中,就會被砸得粉碎。但這種投石機本身重達數千斤,當時一輛馬車的載重能達千斤就幾乎是極限,這種投石機需要幾輛馬車同時拉才能拉得動,除非從延綏、夏州繞道——那裡有一條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則是不可能運到靈州的。而等它運到之時,只怕戰爭早已結束了。

惡劣的運輸條件幫了葉悖麻大忙。

否則的話……以種誼的眼光來看,葉悖麻在守城方面極不全面。而且這種欠缺並非葉悖麻個人的問題,而是夏軍在這方面根本不擅長。所以葉悖麻才犯一些在宋軍將領看來簡直是可笑的錯誤。整個靈州城防禦工事的設計雖然稱得上嚴密,卻也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沒有羊馬牆,使得宋軍不僅可以直接攻打外城,而且宋軍的壕橋輕易地就開到外濠上面,池寬水深的外壕居然沒有發揮多少作用。此外,馬面也太少,本來對於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軍來說,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煩的。

這許多的不足,完全是戰術思想上的落後。比如偌大的靈州城居然只有兩個城門!在種誼看來,這簡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為城門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帶,所以就以為越少越好,可以集中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帶,為什麼他們不幹脆把靈州設計成三角城?

但是……

還有不對勁的地方……

為什麼西夏人在這麼多攻城炮的打擊下,居然還有如此密集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沒有被壓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沒有還擊。按常理,布置在城內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們是摧毀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軍的攻城炮一旦發起進攻,其位置就暴露無遺,而且為了保護攻城炮,宋軍不得不在自己的三個炮陣前擺出步兵方陣,城中如果進行還擊,便會令宋軍損失慘重。但為什麼葉悖麻任憑宋軍攻擊,卻一直隱藏實力?

難道說應付宋軍的這點攻擊,他完全是遊刃有餘?亦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守城炮?

種誼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外城城面定有蹊蹺。」種誼低聲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向身邊的劉昌祚瞥了一眼。

劉昌祚斜著伸開手掌,做了個手勢,卻沒有接話。種誼收在眼裡,眉頭皺得更緊了。劉昌祚的意思很明白,與種誼想的完全一樣。靈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設計成向內傾斜的城面了。這種城面設計是專門對付攻城炮的——石彈落到上面,就會借著巨大的慣力向夾城滑落。任何投石機的精確度都是有限的,訓練得再好的士兵,也無法準確地將每一枚石彈打到城面上,實際上每十枚中能有三到四枚命中城面,就已經是訓練有素了。若城面設計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擊時只要緊貼女牆站立,受到的傷亡就會大幅減少。

必須要想個什麼辦法才行!

「呯」地一聲,一枝羽箭正中馬同壽的盾牌,射箭的人顯然臂力極大,羽箭插入盾牌後箭尾兀自搖晃不已,震得馬同壽左手一酸。馬同壽此時根本不知道是誰射出來的這一枝箭,躲在覆蓋著厚厚的沙土與生牛皮保護的雲梯車內的士兵,已經將雲梯靠到了靈州城牆上,雲梯上一架架飛梯就勢升起,直接架到了靈州外城的女牆以上。「殺!」「殺!」身後的戰鼓聲擂得更加急了,馬同壽見指揮使舉著一面盾牌,口中大聲吼著,跳上雲梯,向著靈州攀爬上去,他身後有數十名士兵見狀也緊隨其後,紛紛跟上。馬同壽連忙也跟了上去。他剛一上去,身後馬上又有無數人跟了上來。

這個時候,靈州的城牆上,到處都是升起的雲梯,一排排身著黑色鎧甲,舉著盾牌的宋軍戰士,如同龐大的蟻群,向著靈州城攀爬上去。

一瞬間,宋軍的遠程攻擊更加激烈了。

在巢車的指揮下,宋軍的投石機發了瘋似的向靈州城牆發炮,不惜一切代價來壓制城面上的守軍。不知道何時布好的床弩陣也突然發威——宋軍瘋狂地將他們的弩陣推進距城七十步以內,不顧傷亡地向夏軍進攻。數以千計的神臂弓手更是將漫天的弩箭射向城頭的夏軍,數百架的望樓車好像突然冒了出來一樣,在戰場上瘋狂地移動著,這些比靈州城還要高的望樓車上,每架都載有十幾名的宋軍神箭手,這些人不停地尋找著他們認為的重要目標,幾乎每一聲弓弦響動,都有西夏人送命。

得到有效支援的宣二軍,彷彿得到什麼號令一樣,也自覺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靈州城頭,越來越近了。

「宋狗要玩命了!」城樓上,葉悖麻狠狠地吐了濃痰,罵道。他轉身瞪著自己的長子,沉聲道:「耶亥,你給我帶一個千人隊上去,休得叫一個宋狗登城!」

「是!」

「炮手可以動手了!」葉悖麻沒有再看一眼離開的長子,他瞪著眼睛,盯著城外的宋軍巢車與望車。葉悖麻感覺到,相比而言,對西平府威脅最大的,是那些毫無攻擊力的巢車。因為有了這些巢車,宋軍才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城頭上的一舉一動,才能用旗號指揮部隊進行更有效的攻擊。

這是心腹之患。

「一定要先幹掉那些巢車!」

轟。

轟。

一輛巢車被砸得散架。

又一輛巢車被砸成數段。

「所有巢車,不得輒移!」種諤神情冷酷地下達著命令。西夏人的守城炮終於開始還擊了。巢車、望樓車、投石機、床弩、神臂弓隊,無疑將是西夏的守城炮主要攻擊的目標。

「種帥,若這般下去,用不多時,所有巢車都將損失殆盡!」

「巢車若移動避敵,諸軍如何看得清旗號?」種諤怒目瞪了說話的參軍一眼,厲聲道:「巢車死光了,望樓便改做巢車!傳我將令,巢車便被砸死,亦不得移動半步!違令者一車皆斬!」

「是!」

轟!

話音未落,數枚石彈砸向宋軍炮陣,其中一枚沒有砸中宋軍的投石機,卻落在了守衛投石機的步軍陣中。頓時,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數十名宋軍戰士被砸成肉泥。

緊接著,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傳來,神臂弓隊中被一枚石彈擊中了,傷亡狼藉。

「軍法官何在?」種諤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便厲聲喝道。

「末將在!」

「你立即帶軍法令監陣!敢亂我軍陣者,立斬!」

「是!」

都虞侯領令而去。

「敵炮攻擊,城頭上必有人以旗號指示方向遠近,傳令,叫望樓車幹掉這些兔崽子!」

「令巢車辨分敵炮方位距離,攻城炮裝震天雷,給我炸死那些西賊!」

「傳令,先登城者,記首功,賞錢五百貫!凡士卒一律晉陪戎校尉!」

馬同壽明顯地感覺到來自身後遠程攻擊部隊的支援,城頭上的西夏人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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