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節

在橫山山脈以北,毛烏素沙漠以南,有一片東西走向的狹長地域,在這裡既有一望無際的荒原,亦有水草豐盛的原野,甚而還有成片成片被開墾耕種的農田。一條並不清澈的無定河由西而東,蜿蜒而行,穿過整片狹長地帶,流至宋朝的綏州後方轉而往南,注入黃河。這塊在西北稱得上富饒美麗的土地,被人們稱為「平夏」地區,因為它全部在黃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稱為「河南」之地。

六月底一個傍晚,在距離無定河很遠的原野上,遠遠可以見到一隊騎兵正在向東方夏州城的方向行進。這些士兵們穿戴的鎧甲一體全黑,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只在關鍵部位才採用冷鍛的鋼片遮護,其餘部分則是漆成黑色的豬皮。騎士們排成一里多的長隊緩緩而行,雖然隊伍最前面的紅色軍旗依然被「擎旗」高舉著,在西北的勁風中獵獵飛舞,但是戰士們的疲憊卻已無法掩飾,兵器全部被交給了心愛的戰馬,有許多人甚至將頭盔都摘了下來,與敵人的首級一起掛在馬上。

這隊騎兵的人數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隊伍當中,有三四百匹各色戰馬,其中既有數十匹烙著西夏文字的良種河套馬,也有宋軍從遼國買回的戰馬,還有來自陝西與吐蕃的戰馬;但是,這麼多的馬匹,卻只有一百餘騎在馬上的戰士。

種建中便走在這隊騎兵的前面。現在,他已是這隊騎兵——神銳軍第三軍第一營第二指揮中官銜最高的軍官。在他戰馬的一側,掛著曾經與他們血戰的西夏人的首領的首級——在他生前,他曾經嘲笑過種建中乳臭未乾,在稍後的戰鬥中,種建中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中了這個西夏人的左眼,鋒銳的三棱箭直貫頭顱。

但他們這次遭遇的敵人,實在出乎意料的頑強,或者說是英勇——種建中承認這些西夏人有著不遜於最精銳的宋軍的勇氣。宋軍最終只是取得了慘勝——在付出了兩百餘士兵戰死,正副指揮使全部殉國的代價之後,任何勝利都只能稱為慘勝。

那顆首級不斷地撞擊著種建中的馬靴,不斷地勾起種建中對這場他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戰鬥的回憶——儘管他疲憊不堪,儘管他恨不能找個地方躺下來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覺,儘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憶那一個個畫面。那場戰鬥中,種建中不知多少次與死亡只是擦肩而過,戰鬥之時他並不知道要害怕,但此時回想起來,卻背心發涼,冷汗直冒。

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停止這種無謂的回憶。策馬與他並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種建中羞於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那絲懼怕,乾脆轉過頭朝身後望去,以掩飾自己的舉動。

在他的身後,夕陽余照,只見一匹匹戰馬馱著他們主人的屍體向東而行。

一種蒼涼的情緒在種建中心中瀰漫開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哀怨的胡笳之聲,或許是這樂聲感染了這些歸營的戰士,或許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們也受不了這默默而行的悲涼感,有人用羽箭敲打著捧在手中的頭盔,伴著這節奏慨聲唱起歌來。

古戍飢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傳說是石越所作的這首「南歌子」,曲調悲涼,詞中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後來又有一位西軍中善解音律的小校,將這首詞重新譜曲,平增了幾分豪邁慷慨之氣,使得此曲在西軍中迅速傳播開來。許多軍士雖然未必識文斷字,但卻多會傳唱此詞。

此時一人起唱,眾人便齊聲相和。

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慷慨悲歌,揚於塞上黃昏之時。

種建中的隊伍回到夏州城時,夕陽露在山外的部分,已經與新月無異。夏州城的軍民,看見這支回城的騎兵的情形,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宋軍以夏州為據點,抄掠夏州以西地區的策略已經實施了一個月,已經很久沒有宋軍遇到過真正激烈的戰鬥了。西夏人夸夸其談的「平夏兵」,見著宋軍的旗幟,往往跑得比兔子還快。看來這支宋軍的運氣真是不太好,遇到了難啃的硬骨頭。許多人在心裡如是想著。

但感覺到驚異的不僅僅只有夏州城的軍民,回到城中的種建中也感覺到奇怪。他離開夏州城不過五天,夏州城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衣甲光鮮的禁軍士兵來。相比那些神銳軍部下無法掩飾的好奇,種建中對這支禁軍卻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是拱聖軍。

位列「上四軍」之一,在大宋所有禁軍中地位僅次於捧日軍,號稱精銳之精銳,禁軍之禁軍,護駕警蹕,擔當著保衛天子與京師之重任。早在講武學堂之時,種建中就聽說過:只有成績最好的學員卒業後,才能進入「上四軍」與宣武軍第一軍。這四支禁軍,也被宋軍軍官們視為他日青雲直上的捷徑。因此,除了那些被戲稱為「上捨生」的優秀中低級武官外,在「上四軍」中,還充斥著忠臣烈士的後代,世家勛貴的子弟。種建中聽他的兄弟種朴說過,在拱聖軍中,一個陪戎副尉,都可能有讓人咋舌的身世。在這支部隊中,祖上三代都為朝廷戰死的忠義之門舉不勝舉,五服以內的便能算到太后宰相的,也絕不罕見。儘管拱聖軍也因此被自視為「天下第一軍」的宣武第一軍所蔑視,譏之為「儀衛軍」,但是在一次演習中,拱聖軍卻曾經乾淨利落地擊敗了宣武第一軍,讓宣武第一軍的將士們整整半年抬不起頭來。

種朴能夠願意一直待著不走的部隊,不可能是花架子。種建中對此也有著自己的理解。

但這些傢伙的眼睛長在頭頂之上,在汴京亦是有名的。

街上有回營的西軍與河東軍士兵帶著好奇向這些拱聖軍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卻無一例外地遭到冷遇。他們列著整齊的隊伍,步伐優雅地策馬從街道中穿過,每個人都目無表情地目視著前方上空,假裝沒有看見向他們招呼的友軍。但他們那流露出的眼神中,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甚至是對西軍與河東軍的輕蔑感,都表露無疑。

「那是哪支部隊?馬看起來比西賊的還高大……」

「好像是拱聖軍……」

「上四軍呀?!」

「休得自討沒趣,去理這些沒心肺的蠢材!」種建中低聲訓斥著他的部下們。他的叔伯輩們一直教導他,對於袍澤,對於友軍,一定要如同對待親兄弟一般友愛,因為在戰鬥的時候,沒有身旁的袍澤與友軍,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對待友軍與袍澤時,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這是「小隱君」時常對他們這一輩的種家子弟說的話。但此時的種建中還年輕,對於拱聖軍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舉動,他還沒有那麼好的修養。

這些騎士早已經在戰鬥中承認了種建中的地位。這個營部派來的參軍,不僅僅武藝出眾,勇猛過人,而且在正副指揮使戰死後的戰鬥中,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不僅僅穩定了軍心,而且還指揮得當,這樣他們最終才能活著回到夏州城。軍隊有軍隊的法則,這種被戰士們所承認的指揮權,在現實中遠比朝廷任命的指揮權要有權威。所以當種建中開口訓斥後,他們立即閉上了嘴巴,並且換了一種懷疑與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起拱聖軍來。

「你們陸指揮使在何處?」

種建中徇著聲音望去,卻見是一個神銳軍武官在高聲詢問自己這一隊人馬。從胸徽上看,竟是個宣節校尉。他吃了一驚,宣節校尉在禁軍中,一般只會擔任兩個職務:軍行軍參軍或指揮使——而種建中卻不過是個御武副尉,營行軍參軍。他忙將馬交給部下,帶著承勾段祥一道走上前去,抱拳為禮,先問道:「敢問大人官諱?」

那武官只上下打量了種建中一眼,見到他御武副尉的胸徽,便道:「某是軍行軍參軍江知古,你們陸大人呢?」

種建中與段祥黯然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江知古見著這般神情,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隊伍,亦不覺默然。過了一會兒,方對種建中道:「你叫何名?」

「下官御武副尉種建中。」

江知古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是怔了一下,方又繼續問道:「現在一營第二指揮以你官階最高?」

「是。」

「那你速吩咐了人帶大夥回營休整,便隨某一道去見慕容將軍。」

種建中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為什麼要召見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或者說是這個小小的指揮的最高軍官,但他還是很迅速地向段祥交待了一下,牽過自己的戰馬,隨著江知古向神銳軍第三軍軍部走去——他們都不是拱聖軍,無緊急軍情,自然是不敢在夏州城內騎馬的。

夏州出現文武之爭後,一方面是為了實施擬定之戰略,一方面亦是為了緩解夏州的文武矛盾,同時也為了威懾那些有可能對大宋不滿的居民,原本僅僅由河東折克行統率的以飛騎軍、飛武軍第三軍為核心的河東軍集團駐紮的夏州城,陸續又進駐了兩支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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