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九節

「或許王師真有霍去病英靈庇佑……」監軍都虞侯劉惟簡笑道,此時,整個都總管司內的氣氛都非常的樂觀。

石越含笑目視著劉惟簡,因唐季五代以來流弊所致,即便天水之朝是對內侍宦官管束甚嚴的朝代,在軍隊地方,依然活躍著為數不少的宦官。天水之朝之所以沒有宦官之害,其原因絕非僅僅是這個朝代嚴格地限制著宦官之勢力,而實是文官勢力之強大使然。因此,對於宋朝來說,儘管宦官們有的手握兵權,有的節制地方,有的替天子察訪水利吏治,但他們與普通的士大夫,其實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公平地說,有些人甚至更能幹。這與石越所知的其他朝代之情形是絕不相同的——在其餘幾乎所有的朝代,無論宦官勢力強大或弱小,但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形成一個能被稱為「宦官勢力」的整體。但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宦官勢力」的。所以,即便是那個此時還只不過是石越之小卒,在另一個時空中卻曾經封為郡王,統領幾乎大宋的全部兵權的內侍童貫,一旦皇帝決定要處分他,竟只須一道詔旨就可以輕鬆解決。所以,對於如劉惟簡這些宦官,石越雖然在心理上不可否認地有輕視與排斥的情緒,但這種負面的情緒並不強烈,對他造成的影響也幾乎可以忽略——誠然,內侍宦官中也有無能貪腐之輩,但士大夫中便沒有嗎?宋季士大夫們對宦官的歧視與排斥,在很大程度上,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歷史的偏見而已。即便這種偏見在政治上而言對於宋朝利多弊少,但偏見永遠都只是偏見,它不會變成別的什麼。

劉惟簡這個監軍都虞侯,也許在才能上的確不如劉舜卿、章楶等人,在品行上也比不上范純仁,甚至是向傳范,但依然不失為一個可以打交道的對象。

「可惜李憲進軍太慢了!」用整個都總管司都可以聽見的大嗓門來潑冷水的人,除了種諤不會有別人。這位種將軍,自從開戰以來,一直憤憤不平——雖然他是主攻部隊名義上的直接統帥,但都總管司從一開始便決定直接指揮中線東路軍之全部軍隊,其後更將帥司西移,直接搬到了慶州!種諤便這樣被都總管司架空了,他這個環慶行營都總管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軍都指揮使。

明明遇上了可以大展拳腳的好機會,甚至自己也一直在努力地製造條件來創造這個時機,但事到臨頭,卻發現竟然沒有自己什麼事!種諤的心情可想而知。

「屈吳山、天都山一帶,道路多阻,部族叢立,本不是容易行軍之所。當年王副樞使平定熙河,尚且會突然失去音訊,不知所蹤。李帥用兵謹慎……」劉舜卿委婉地駁斥著種諤的話。李憲突然在屈吳山一帶失去音訊,但最終證明只是虛驚一場。李憲不僅擊破了天都山之西夏守軍,並且用一把大火,將元昊在天都山營造的宮殿付之一炬,還擊敗、招降了這一帶許多的部族——其中包括禹藏一族著名的大首領禹藏郢成四。李憲一面給這些歸附的首領加官晉爵,送給他們部族兵甲,許給他們征討、兼并不肯歸附部族的權力;一面半誘惑半強迫地派人將這些部族首領、貴人的世子們全部送往汴京蕃學入讀,並且命令較大部族的首領隨軍效力。這些措施,使得天都山以東可高枕無憂,對於穩定戰局是極為有益的。為了這些事情多耽誤一些時間,用石越的話說,叫「磨刀不誤砍柴工」。

「謹慎!謹慎!」種諤譏道,「孔明一生惟謹慎,結果換來六出祁山空勞無功。某若是李憲,此時兵鋒已至青銅峽!」

種諤的這番話,無異於對李憲的指控。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失,議事廳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尷尬。種諤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但話已出口,以他爭強好勝的性格,亦不願意收回去——何況,便是他想收回去,也未必能夠。他一咬牙,把心一橫,決意便要一不做,二不休,趁著這個機會,爭出個道理來。再怎麼說,石越不過是個書生,論用兵,這個廳中,未必有人便說得過他種諤的,便是上表抗章,他也有自己的說辭。

「種大人!請慎言!」果然,石越沉下了臉。

「石帥!」種諤既打定主意,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昂首瞪視石越,抱拳大聲道:「自用兵以來,諸軍皆勢如破竹,西賊聞風而竄。吳安國輕騎取石州,種古、折克行會師夏州城下,三日急攻,便克此名城,眼見便可鼓行而西,平夏傳檄可定。本路宣二軍前鋒已抵靈州之境五日;西路七日前李祥夜襲鳴沙城,獲夏人糧草近百萬石。三道而進,兩路已然見功,而今惟西線李憲、王厚當最弱之賊,反而最後,至今只至會州。此非將帥無能又能是甚?!下官更有不解者——客軍在外,利在速戰,今正西賊措手不及,軍心不定之時,宣二軍已抵靈州,為何石帥不令其餘諸軍倍道而進,一鼓而下靈州,反勒令宣二軍不準輕敵冒進?!種誼、劉昌祚取鳴沙城後,至靈州已是坦途,為何石帥反令二將持重進兵?難不成帥府竟無知兵之人,不知勝負之關鍵,便在靈州一城?只須攻下靈州城,大軍便可無憂!此易見之理,竟無人能知嗎?!」他慷慨陳詞,心情激動,鏗鏘一聲單膝跪下,厲聲道:「請石帥給下官三萬之兵,十五日之內,下官不能取靈州城,甘受軍法!」

種諤也是極聰明的人,他公然指責李憲,本來是失言,雖有許多禁軍將領心中即便是如是想,亦無人敢為仗馬之鳴,來呼應他得罪天子面前的紅人李憲。但他話鋒一轉,轉而把重點放到指責起石越的戰略來,立時,許多禁軍將領立時感覺心有戚戚焉。

戰爭進行還未到一個月,各路進展之順利,還要出乎眾人之想像。東線「小隱君」與折家軍早已會師,延綏軍與折家軍都是宋軍中能征善戰的部隊,梁永能本來想憑藉夏州之堅城與宋軍周旋,不料在折克行的指揮下,宋軍猛攻夏州城三晝夜,西夏在平夏地區的名城便告陷落,夏州知州投降宋朝,三萬守軍幾乎折損殆盡。在中線,劉昌祚磨臍隘大破夏軍之後,便派遣李祥倍道兼程,趁夜偷襲鳴沙城,繳獲了西夏人沒有來得及運走的糧草近百萬石,打開了靈州門戶;而主攻方向的宣二軍,也早已順利抵達靈州,在靈州城外安營紮寨。惟一進展較慢的,反而是西線的宋軍,但是克複蘭州,火燒天都山,卻也都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在這樣的情況下,都總管司一次一次不合時宜地申誡諸軍持重,是難以得到理解的。那些老西軍倒還罷了,雖然樂觀的情緒一樣在他們中間蔓延,但這些人久經沙場,對西夏人有更清醒的認識。此時的西夏,就如同一匹羸弱的狼,雖然步步後退,但只要沒把它徹底打死,就要提防它拚命的一搏!

但是,來自殿前司的那些眼高於頂的禁軍將領與一部分青壯派西軍將領,卻不會這麼看。特別是殿前司諸軍的將領,這些人中有許多從未與西夏人真槍真箭的戰鬥過,眼見著友軍連連告捷,敵軍「不堪一擊」,便以為西夏人不過是一隻死老虎,兼之來到陝西也有了一段時間,對陝西也有了一分適應與熟悉,那種新鮮與敬畏的感覺早已消逝,才來時尚有的幾分謹慎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每個人都只想著快點上前線打仗,以便多立戰功。每一份捷報傳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得眼睛都紅了,這些將領竟是生怕著功勞都被友軍搶走了,一個個都躍躍欲試!若非石越是進過政事堂值日、鎮撫一路、打過兩場大仗的三品重臣,還真是難以彈壓得住。尤其是殿前司諸軍的將領,有許多都是出身名門,甚至是開國功臣之後,平日里結交王侯,出入公卿,自視甚高,哪裡會把別人放在眼裡?若非石越的聲望名位,在這些世家子弟心目中還頗有分量,兼之西軍一向治軍嚴厲,讓這些人忌憚三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但如此心態,平時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要來找石越請戰,此時哪裡還經得起種諤撩撥?

驍騎軍副都指揮使王師宜早已上前說道:「李大人用兵如何,末將並不敢置喙。然末將亦讀兵書,孫子云:『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也勝,久則頓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今日之事,曝師於外久矣,日費何止萬金?而內則空耗國庫,外則有契丹虎視狼顧,非國家之利也!末將愚鈍,敢請石帥三思,『兵貴勝,不貴久』,客軍在外,當早定大計,速戰速決!師宜雖不才,願供石帥驅使!」王師宜的曾祖父王審琦是開國名將、琅琊郡王、太祖皇帝的布衣之交。王家滿門冠佩,單單在這西征的大軍中,六品一級的武官便有近十人,王師宜並不是特別出眾。但他是由內殿班的御前侍衛出身,受當今皇帝的賞識,隨章惇征討南方蠻夷,積功而升遷,在禁軍整編中又得到郭逵的青眼,不過二十六歲,便已官拜振威校尉。這個仕途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的世家子弟,此時正是心高氣傲之時,一心盼著能在西夏立下大功,不僅在眾叔伯兄弟中揚眉吐氣,也能為自己的前途壓上一枚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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