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五節

讓文彥博與吳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適在次日便抵達了京師,幾乎是同時,與他一起快馬到達京師的,還有石越的奏章與種、姚二家諸將的請罪表章。在即將大舉用兵之時,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讓趙頊感覺非常的惱怒。雖然這件事情因為涉及軍機,只有極小範圍內的幾個人知情。但皇帝卻不能不慎重處置。

然而,大宋朝廷彷彿天生就是異議者並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樞府、兵部、衛尉寺少數機構的重要長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樣會存在著意見的分歧:樞密使文彥博、同知樞密院事孫固堅持主張以軍法誅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與兵部尚書吳充則認為應當先行押監,待伐夏事了,再行處置,以免動搖軍心。此外,幾位軍隊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長官,更是乾脆認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張赦免二人,讓二人戴罪立功。

趙頊心中更傾向於呂公著與吳充的意見。雖然他並不相信種、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與實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擔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際,一般來說是應當加以恩寵的。此時誅殺其家人,是很可能會影響到臣子的士氣,導致他們在戰場上不能盡心竭力報答皇恩。無論是先行押監,待他們立下功勞後再以功抵罪加以釋放;還是直接讓他們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場,都是收攏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這種手腕,歷代帝王將相,莫不常用。趙頊幾乎能想像到恩赦二人後,種、姚二家諸人感激涕零的樣子。

但是,文彥博與孫固的堅決,卻讓他相當為難。而且石越的奏摺中對此也是態度鮮明。細讀石越的奏摺,根本是已經將那兩個小武臣定罪,並且是罪在不赦。

他們的理由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諱的就是藩鎮之禍。

所謂「藩鎮之禍」,換句話說,便是武人之亂。

當年石越就曾經在趙頊面前一針見血地指出:軍隊最重要的便是紀律與忠誠。所以講武學堂首先要教給學生的,便是紀律。而忠誠則來自於榮譽與晉陞。

宋朝的軍制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宋太祖以來建軍理念的一次深化與變革。宋太祖欽定的軍法是最重視紀律與服從的。而熙寧以來的軍制改革,則更加深化了這一理念。

趙頊內心裡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見:若能將紀律與忠誠,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則國家有能戰之士而無武人之患。

因為帝王的權術,而犧牲掉軍隊紀律的權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與長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孫固對著皇帝說起話來,簡直可以用「放肆」來形容,趙頊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聽著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為市恩於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為人主者,只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為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頊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髮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論語》有雲,『政者,正也。』《貞觀政要》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又雲,『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於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為一代聖主。奈何為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將,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致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為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奸小!」文彥博對吳充也極為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確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確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雪白的鬍鬚氣得不停地抖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戰慄著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於社稷,無補於聖明,不見容於同儕,尸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頊只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致互相攻擊,自居為「君子」,而以對方為「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爭,乾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頊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著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頊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文彥博,內心裡亦未必以為如此;但是孫固、文彥博錯了嗎?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將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子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致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種家、姚家什麼樣的心理暗示?!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將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那樣的話,只怕趙頊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文彥博與孫固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文彥博與孫固就會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但對於文彥博與孫固來說,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文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於官位的人。

「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頊無奈地想道。

折可適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御前侍衛班的日常訓練。他對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勇猛善戰的大內侍衛們充滿了好奇。御前侍衛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個班是帶甲騎士,四個班是不帶甲騎士,是三十六班馬軍侍衛中第二大的一支軍事力量,也是與其他所有大內侍衛們完全不同的一支軍事力量。御前侍衛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烈士子弟!換句話說,這是由戰爭孤兒組成的軍隊。在諸班直中,御前侍衛班與最精銳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揮使班、由武臣子弟組成的內殿班一起,構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軍事力量,堪稱是大內侍衛中的大內侍衛!

御前侍衛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邊服役約四五年後,大部分人便會進入講武學堂培訓,畢業後就會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隊,擔任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職務。或者進入衛尉寺系統,成為營一級的軍法官主官,即所謂的「護營虞侯」。

這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不僅僅是保衛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裝力量,亦是捍衛皇帝政權安全的武裝力量。皇帝通過這樣的人員流動,可以有效地在各支部隊中,直接安插自己的親信,從而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權。

因此,折可適並不敢小覷這些大內侍衛們。但他同樣避免不了以一個軍人的眼光,來評價這些「羽林孤兒」。

他所看到的,是東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衛。一個班相當于禁軍中的一個指揮,三百三十人,正是禁軍一個馬軍指揮的基本編製。

校場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三百副木馬。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馬的高度與大小,與普通的戰馬幾乎完全相當。「羽林孤兒」以都為單位,分成三部分訓練。訓練由都兵使率領副都兵使、兩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軍法官將虞侯主持。什將以下的軍官,都無例外的要參加操練——這一點,讓折可適有點驚訝,因為在河東,在指揮一級的操練中,大什一級的武官,是協助主持操練的。

士兵們披掛齊整,身著鎧甲,手裡還拿著長槍,整齊地站在木馬的左側。

副都兵使大吼一聲:「上馬!」

士兵們整齊迅速地將槍掛在馬側,躍身上馬。數百人一齊做出這個動作,更是顯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來。

「下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聲。

取槍,換手,從右側翻身下馬,一氣呵成!

幾百甲士一齊下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轟響,讓折可適感覺到腳下的大地都有些顫動。

「上馬!」

「下馬!」

「上馬!」

「下馬!」

副都兵使不停地吼著,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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