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三節

折可適本是待不住的人,在驛館沒多久,因聽人說起當天晚上長安的官伎要在一處叫梨花園的地方公演《劍舞》——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劇,演的是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之事,其間從漢高祖斬蛇起義、項羽設鴻門宴說起,貫穿許多關於劍與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適素來久聞這曲目的名聲,只是府州雖然也有營伎、官伎,但畢竟是偏遠地方,無法與內地大郡相提並論,竟沒有伎者會這個舞蹈。加上又聽說當晚之舞戲,是長安第一名伎董樂娘親自挑台扮公孫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適好奇心動,非去不可了。

傍晚時分,折可適從驛館租了輛騾車——長安的驛館,怕犯了帥司衙門的禁令,沒有人敢租馬匹給私人。好在折可適生性洒脫,也並不介懷,只坐著騾車到了梨花園,只準備看戲。不料,待他大搖大擺下了車來,竟是大吃一驚——梨花園前面人山人海,車馬停滿了整整一條巷子。他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梨花園的門口,幾乎要走半里路,而這半里街道之上,卻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適幾曾見過這等場面?他又從來沒有過「買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處買票,只好詢問車夫。

那車夫聽到他相問,竟是也呆住了,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官人不曾事先買票嗎?」

「還要事先買?」折可適也呆住了。

車夫這才知道這個外地人竟是什麼也不懂,但折可適雖然穿著便服,可他卻是親眼見到是帥司的人將他送到驛館的,因此也不敢輕慢,連忙耐心解釋道:「董樂娘是長安頭牌,平素一般人想見她一面也難,但凡她上台演戲,總是要預先買票定座的。官人這些時候才來,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適聽到這話,不禁大為掃興。正要敗興而歸,抬頭又看了一眼周圍,忽然計上心來。他向車夫笑道:「你先回去,既來了,我不如到處走走。」

「那官人要記得早點回驛館。長安雖放寬了,但子時以後,仍是要宵禁的。」車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適點頭示謝。待車夫調轉車頭走了,他又左右觀察了一下,沿著梨花園的圍牆,專往人跡少的僻靜處走去。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折可適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輕輕扔進院中,自己在牆外聽了半晌,見裡面並無動靜,當下將袖袍一挽,竟翻起牆來——以折可適的身手,區區一座梨花園的圍牆,怎麼攔得住他,輕鬆便翻了進去。

軍旅生涯,雖然只是馬上的生活,但是對於雞鳴狗盜之事,似乎也頗有助益。他從後花園一路觀察地形,小心避開生人,沒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前面的戲樓之中——此處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樓的樓上樓下,戲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過道之中,還擠滿了站著的人群,折可適便往人群中一擠,竟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此時那戲台上,兩個舞者正在一同唱著一曲《霜天曉角》,折可適細聽歌詞,卻聽唱的是:

瑩瑩巨闕,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內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兩個舞者唱罷,便是樂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劍器曲破》來。只見衣帶飄揚,劍光耀眼,柳腰蓮步,漸欲迷人,看得人眼花繚亂,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兩個舞者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另有兩個穿著漢朝服飾的舞者出來,在戲台中間一張擺著酒案的桌子兩邊對坐。「竹竿子」拿著竹竿拂塵上前來,清聲說道: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於重瞳,度德難勝於隆準……

折可適便知道接下來便是演鴻門宴了。此時雖然離唐裝出場的公孫大娘尚遠,但折可適卻已是心馳神往,完全融入戲中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只見滿座一齊鼓掌的鼓掌,叫喚的叫喚,便見兩個漢裝舞者徐徐退場,進場兩個唐裝舞者,其中一個卻是女子,折可適只聽到旁邊有人不斷地叫著「董樂娘」,便知那個女子是眼下的「長安第一名伎」董樂娘了——宋代民俗,賣身者為娼,賣藝者為伎,要當得上「長安第一名伎」的稱號,必然要才貌藝三絕。折可適也想知道這董樂娘長得是何模樣,連忙定睛仔細望去——只覺得那董樂娘,粗看起來,其實相貌也是平常,雖然也可稱美貌,但這種程度的女子,伎者中並不少見;但細看第二眼,便覺得她一隻鼻子生得甚是可愛,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臉上,便是絕配,絕無半點瑕疵,而若是換到別的女子臉上,卻總要損了幾分顏色。折可適雖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傯,少近女色。忽然間見到如此佳人,只覺心中一動,不竟得生出幾分難得的憐香惜玉之情。

只見那董樂娘手執短劍,端立於裀席之上,觀其神態,便仿若一個大劍客一般,眉宇之間,竟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彷彿舉世之間,莫逢敵手,茫茫天地,難覓知音。然而自其渾身上下,又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驕傲自得之氣,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試圖接近之時,卻覺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風塵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將拂塵搭在一隻手上,在一邊抑揚頓挫地說著:

伏以雲鬟聳蒼壁,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龍自躍,錦裀上蹌鳳來儀,逸態橫生,瑰姿譎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為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惟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態,以洽濃歡。

一段念完,「竹竿子」將拂塵一甩,退至幕後。便聽樂部開唱曲,和著樂曲,董樂娘與另一個舞者便舞起劍來。這一番劍舞,在旁人看來倒也罷了,雖然贏得一陣陣喝彩之聲,但平常之人,亦不過是看個熱鬧。但在折可適,卻是大吃一驚——他看到那董樂娘一擊一格,一撩一架,雖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加了許多好看卻無用的變化,但是從她的步法與手腕的動作,折可適卻可以肯定董樂娘是會真正的劍術的。

其實伎女會武藝,甚至精擅騎射,在宋朝並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伎女,其射技便是尋常的禁軍士兵,都望塵莫及。但折可適此前接觸過的歌伎,卻都是只會詩畫歌舞,從未有過如董樂娘這般,似乎竟是受過嚴格的劍術訓練的,自然是大感訝異,對於董樂娘這個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來。

《劍舞》表演完後,又有當時人孔三傳首創的諸宮調雜劇,而最後壓軸戲,卻是一劇《千里送京娘》,由董樂娘來扮京娘——這個故事,本來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說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當時畢竟是宋朝,雖是替宋太祖歌功頌德,但若說是宋朝之事,則只怕沒有人敢演一條盤龍棒打出八百座軍州的好漢趙匡胤。因此那編寫劇本之人,便想了個主意,竟將此事強安在了唐太宗的頭上。一般看客,無論貴賤賢愚,卻也樂在其中,雖然戲中一口一個「李公子」,但卻人人皆知那是「趙公子」。而宋人寫的《千里送京娘》與馮夢龍之版本,也大相徑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腳,最後也沒有自縊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後被收為義妹,共享富貴,竟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

因為這齣戲是新編的,折可適以前從未看過,此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樂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動人,反抗強人時機智貞烈,與她演公孫大娘之時,竟全然是兩般模樣。演公孫大娘之時,董樂娘是讓人又敬又愛;演京娘之時,卻是讓人又憐又愛。折可適幾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護送著京娘回鄉了。

如此不知不覺間,便聽到梨花園內的大座鐘響起,竟到了亥初時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團團揖,說了幾句散場的場面話。梨花園園門大開,所有看客都陸續離場回家。折可適卻挂念著想與董樂娘說上幾句話——他第二日便要離開長安,下次來長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與董樂娘素昧平生,且一個武官,在宋朝也不見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樂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見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歡,亦不會去做這種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個歌伎取笑,傳揚出去,面子上掛不住。

但折可適卻並不理會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樂娘一訴衷腸。他曾經聽軍營中的書記官講過魏晉的故事。道是有一個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立時折回,別人問時,他便說是「乘興而往,盡興而歸」,如此便足矣。折可適生平極為仰慕這些古人的風範,性格亦是喜歡洒脫而不拘小節。因此,既然心中喜歡,便不願留下憾事。

有了這個心思,折可適便磨磨蹭蹭,等著眾人散盡,又眼看著董樂娘上了一輛馬車,便悄悄跟在後面,尾隨而行。好在那馬車為防顛簸,駛得甚慢,折可適大步尾隨,倒也跟得上。只見那馬車在長安城中東拐西彎,跑了有半個時辰,終於駛進一間院子中。此時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兩盞昏暗的燈光,折可適遠遠望去,卻看不清是什麼所在。只隱約聽到有幾個人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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