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節

派人將折可適送往驛館之後,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氣。

已經三歲多的石蕤的可愛程度,窮盡石越以前想像力的極限,也無法描述其萬一。毫無疑問,這是個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傢伙。但是石越還是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

「爹爹——」遠遠地望見石越走進內室,石蕤就拖著長長的尾音大聲叫了起來,一面伸著胖嘟嘟的雙手,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

石越一天的疲勞在這一聲含糊不清的叫聲中,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笑吟吟地望著女兒,緊走了兩步,一把抱起來,讓女兒騎在自己肩上,笑著問道:「璐璐有沒有聽媽媽的話?」依當時的習俗,大戶人家的女孩子通常都會有個小名,一般稱呼沒有出閣的女孩子,或者便喚她的排行,或者便喚她的小名。當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石越夫婦依著當時的風俗,也給石蕤取了個小名,叫「璐璐」。「璐」者,寶玉也。

「璐璐最聽話了。」小石蕤立即奶聲奶氣地大聲回道。

梓兒笑著望著這父女倆,心中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有明前新採的散茶,給學士泡一壺來解解乏。」梓兒一面吩咐著阿旺,一面迎著石越進屋坐了。宋人制茶飲茶方式與後人不同,除剛剛開始出現的花茶外,最常見的是散茶與片茶。所謂散茶,是采芽焙乾後所得;所謂片茶,亦稱餅茶或團茶。其製法是將蒸熟的茶葉榨去茶汁,然後將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內壓製成形。在宋時,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們普遍的喜愛,士大夫中時興的鬥茶、分茶,也都須用片茶。但對於石越而言,飲食習慣難以改變,他更喜歡的,反倒是在當時被人們輕視的散茶。梓兒在蜀中出生、長大,當時廣漢的趙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頂茶,都是片茶中的珍品,梓兒從小喝慣的都是這樣的好茶;而分茶、鬥茶,梓兒也是個中能手,但是因為石越的習慣,梓兒也不再喝片茶。於是,這石府上,竟漸漸只有來了客人,才會用片茶招待。此事傳出去後,不知內情的人還道是石越節儉,不免又成為一樁美談。

阿旺答應著去泡了茶。未多時,便托著茶盤進來,分別給石越和梓兒沏了茶。石越將女兒放到自己膝上逗弄著,見茶來了,端起茶先給女兒餵了一口,方才自己輕啜一口。

「爹爹,璐璐今天背會了九九歌!」石越的這口茶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小石蕤又大聲向父親叫喚起來。

「我女兒真了不起。」石越方待與梓兒說幾句話,沒來得及開口,便忙著把茶咽了,趕緊先來哄女兒了。

「大姐兒將九九歌背給爹爹聽聽。」梓兒輕聲笑道。但凡石府的稱謂,大多循的是開封的習俗,譬如將大女兒稱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喚父親為「爹爹」,母親為「媽媽」。若依陝西風俗,父親在當時是被喚為「老子」的。西夏人稱范仲淹和范雍為「小范老子」和「大范老子」,其意便是尊其為父。而若依著河北一帶的習俗,則子女稱父親為「爺」或「爺爺」,如金兵稱宗澤為「宗爺爺」,岳飛為「岳爺爺」,亦是尊之為父的意思。而在許多地方,子女又將母親喚作「娘娘」。但是石府現在畢竟也稱得上鐘鳴鼎食之家,這些俚俗的稱呼一般也難以進府,便是給小石蕤請的乳母,雖是長安人,但在石府之內,也只敢學著說汴京官話。

「好!」石蕤聽到母親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聲背誦起來:「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

石越含笑聽著,中國的九九乘法表,自春秋以來,都是從「九九八十一」開始,而且持續一千多年,也沒有「一一如一」這一條,直到南宋末年,才開始翻轉過來,有了後世的九九歌模樣。石越本來也不曾注意過這些細節,但一輪到自己的女兒學習,便立即發現其中的彆扭,立時將它糾正過來,還為此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白水潭學刊》,指出這其中的問題。

小石蕤的「九九歌」背得甚是熟練,很快便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石越一面歡喜地哄著女兒,一面在想自己三歲多時究竟能不能背得「九九歌」,但是想來想去,卻只覺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記得了。他在心裡搖搖頭,嘆息道:「還真是老了。」口裡卻不忘誇著女兒:「璐璐真聰明。」

「大姐兒真是冰雪聰明,不愧是學士的女兒,不止九九歌,連唐詩,現在也背得十多首了。」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逢迎著,這汪氏本是沒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斷文識字、吟詩作畫的。

石越高興得連連親了女兒兩口,梓兒忙趁著這個當兒說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帶來的禮物和書信……」

「哦?」石越一面和女兒互拍著手掌,一面支吾了一聲。

「郡主在信中說離別日久,甚是想念。又說淑壽公主出落得越發討人喜歡了,整日和聖人說想看看石家大姐兒是什麼樣子。聖人因養著延安郡王和信國公,也很是喜愛小孩子,問過幾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郡主因問,眼前見著陝西可能又要打仗,問我想不想帶著大姐兒回汴京小住幾個月,一來算是回娘家探親,二來兩家孩子也能有個玩伴兒,三來柔嘉縣主在太皇太后駕崩後,一直鬱鬱不樂,連性子都變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發獃,又與郡主說想去永安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擔心,我也是能和縣主說得上話的,回京住一陣,或者能勸勸……」梓兒輕聲細語地說著,石越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

「是啊,陝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著。但是他話中諷刺的語氣,梓兒卻是聽得出來。她溫柔地微笑著,善解人意地說道:「依我說,我回一次汴京也好。說真的,離家久了,也甚是想念。我也想看看我侄兒長什麼樣了哩……」

「我知道你的心思。」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握住梓兒的手掌,「你是說著這些話來寬慰我的。」石越乾澀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道:「我是捨不得我的寶貝女兒。」說罷,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臉蛋上親了兩下。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梓兒輕聲說道,「從郡主的信來看,大哥為帥應當是八九不離十的事情。否則亦不必有這些話。果真大哥能為帥,解除國家邊患,我雖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至少這陝西一路千千萬萬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幾年了。況且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豈可因為家眷而拖累了?依我說,郡主說的也沒錯。若我和大姐兒在長安,大哥總不免分神……我擔心的,是沒人照顧大哥。阿旺是使喚久了的,我想不若將她留下,我帶著汪娘子和幾個丫頭回汴京便好。」

「那倒不必。」石越一面撓著小石蕤的癢,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強作笑容,說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顧的。況且阿旺現在也是個女博士,你帶她回京師,看看能不能讓她挑個可意人……」一句話說得阿旺臉羞得通紅,低聲道:「奴婢不願意嫁人。」

「這才是傻話。」梓兒笑道,「我這幾個大丫頭,雖名為主僕,卻情同姐妹。若是你找到中意的人,我總當是妹子出嫁一般。」

「正是。」石越笑道,又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況且我還有個小器的心思——有你這個女博士在,待璐璐大點兒,也有個人教她大食文字,省了我專程去西湖學院請西席的錢。」

「大食文字?」梓兒瞪大眼睛,驚訝地問道:「讓大姐兒學這個做什麼?」

連阿旺也是十分吃驚,也道:「學士是取笑奴婢吧?」

「我是認真的。」石越能理解兩人的驚訝,解釋道,「我家女兒可不管什麼『女子無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變成才女。」

「那也用不著學蕃文呀!縱是想讀夷文,也有譯經樓。華夏這麼多東西,夠她學的了。」梓兒還是不能理解。

「多學點東西,總是學問。」石越笑道,「這個世上,真稱得上文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與近西大食諸國。女兒還小,總不要局限了她。將來她要對大食沒興趣,不學便是。俗語還說『藝多不壓身』哩。其實以學問來說,越有學問的人,越是處在低處,並不敢以學問驕人。你看那大海,因在低處,百川才能匯聚其中,成其博大。咱們華夏,在別處倒不妨自矜,在這學術上,卻不妨以大海之胸懷,自居低處。若是以為咱家學術甚好,便說別國別族便一無可取之處,閉耳不聞,那終是成不了大器的。故此,不僅我女兒,將來有朝一日,我還盼著大宋所有的讀書人,都能有知道外國外族是何模樣的本事。休說大食這等大國,便是高麗、日本國、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齊,都未必一無可學之處。」

「大哥說得甚是。」梓兒雖然不知道高麗、日本國有何可學之處,但是石越說的道理,卻是極其淺顯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這思想。

夫妻倆正在聊著這些事情,忽見侍劍走了進來,在門口說道:「學士,豐參議求見。」

石越立即起身,梓兒忽地「呀」了一聲:「學士還沒有吃飯呢……」

石越苦笑了一下,將小石蕤遞給梓兒,說道:「顧不得了。你先想好,看看哪天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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