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十三節

梁乙埋的國相府,是興慶府除王宮以外最大的建築群。整個相府佔地數百畝,有三道厚實的院牆,高聳的箭樓,以及豐富的倉儲,還有超過千人的家兵,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牆之內,則有百千樓閣,高下參差,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金碧輝煌。其後院更有綠水環繞於樓台假山之間,花木蒼松,繁茂交錯,是這「塞上江南」少有的園林。此時因天近嚴冬,普降大雪,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蓋,更見一番別樣的風致。只是梁乙埋雖是漢人,但卻是在西夏出生長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僕人,每日都要將園中積雪打掃乾淨,做些煮鶴焚琴的勾當;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將幾株珊瑚樹置於園中各處,使得好好一座園子,變得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禁。只是來往相府之人,要麼本身便不通風雅,反而羨慕梁氏的豪富;要麼不敢得罪梁氏,只裝作視若無睹。梁乙埋於是渾然不覺,反而頗為自鳴得意。

不過梁乙埋雖然粗俗無文,但卻是精於權術。早在夏主秉常開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覺到可能的危險,開始稱病不朝,長期居住在這園中不出。但是對於朝中局勢,卻是洞若觀火。「大安改制詔」頒布後,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試探夏主的決心,不料夏主竟出乎意料的狠決,當殿便將野利拿三人處死。這無疑是給了梁乙埋一記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黨羽雖然一時被夏主嚇住,但回過神來之後,便紛紛前來國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對策。

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梁乙埋連哄帶罵,方將這些人暫時鎮住。

打發了這些黨羽之後,梁乙埋開始認真考慮起目前的局勢來。

自從綏德之敗以後,他在西夏國中的威信便日益減弱。以外戚控制國政,在西夏這種實力派林立的國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斷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轉移國內矛盾,緩解國內對梁氏獨霸朝政,治國無能的不滿。並且通過戰爭,牢牢把握兵權,使反對派不敢輕舉妄動。但綏德一敗,西夏國力大損,國內對他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昔日被壓制的反對派,聲音與膽子也一併增大——若在以前,借給仁多澣一個膽子,他也不敢派兵入興慶府!這樣潛在的力量,散佈於興慶府與各地。乃至於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領,在梁氏強大之時,並不敢有他想,但此時對梁乙埋的支持也變得猶疑起來。這些人一向只會追隨強者。

如若秉常在當時果斷一點,趁兵敗時拿他開刀,他梁氏一族,此時有可能已在鬼門關相聚——不過當時秉常也有他的疑懼:梁氏一門兩後,朝中黨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戰的梁乙逋還控制著一支精兵。但饒是如此,當時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穩固的時期。因此梁乙埋才會長期稱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現萬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價,要和遼國交好,藉此穩住腳跟,並且迅速地再次將兵權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門在西夏國中立足的根基,依賴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與對兵權的掌握。

此時梁乙埋基本上已經穩住陣腳。但是他也知道,此時的情勢,與兵敗綏德之前,已然大不相同。綏德兵敗導致梁氏勢力的削弱,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國中,上至各路「諸侯」,下至普通將士,對梁氏衷心擁戴,特別是對他梁乙埋衷心擁戴的,已經非常的少,而不滿的卻在增加。只不過梁乙埋身兼國舅與國丈兩層身份,一門兩後的地位,加上經營十數年的積威,掌握兵權的實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還能夠維持著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許算不上一個智者,但是精擅權術的他,對於這些潛在的變化,卻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殘酷的權力鬥爭中成為勝利者,他依靠的,也並非僅僅是因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勢,本來已經相當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變,形成了一種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但在這個時候,夏主秉常頒布了「大安改制詔」,這個微妙的局勢,註定要被徹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於一種本能,非常謹慎地應對著即將發生的變化。畢竟現在的西夏,已經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時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詔」,其實迎合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期望。有實力與野心的人希望藉此機會掌握權力;而關心時政的貴族酋長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盼望著變化,盼望西夏能中興,雖然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想要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會的下層,則希望減稅,並變得厭惡戰爭——哪怕是一個純游牧民族,戰爭也不會只帶來好處而不帶來麻煩的,更何況西夏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國家,長期的戰爭,給社會下層帶來的痛苦其實並不遜於他們給敵人造成的痛苦。戰爭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層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眾卻要承擔賦稅加重,生產之主要責任由婦女老幼承擔等種種惡果。「大安改制詔」的頒布,至少在精神上,給了這些人一個希望。

梁乙埋雖然並不能準確地把握住國人的想法,但是他卻能直覺般地意識到一些東西。更何況有些情況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義的名分。

這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梁乙埋權力的合法權便是因為他依附於這種大義的名分之上。一旦他失去這種名分,國內立時就會大亂。即便他並非通曉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軍中、國中的威望,一旦黃袍加身代周,也會面臨著叛亂。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實力三者無一樣比得上宋太祖,別說禪代,哪怕擅行廢立,也一定意味著內戰的開始。更何況還有一個宋朝在虎視眈眈。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萬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夠控制住秉常。否則,遠的不用說,耶律乙辛就是前車之鑒。遼主不過是太子,耶律乙辛還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卻是西夏國王,先帝諒祚惟一的兒子!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註定——他的勢力會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徹底玩完。梁氏權力基礎是依附於西夏王權的,他梁乙埋不會做自掘墳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斷地自言自語著。理清思緒之後,他才驚覺,局勢之複雜微妙,更出他預料。自己果真能控制住興慶府嗎?在某一瞬間,梁乙埋甚至有點懷疑,若是秉常親自率軍,究竟有多少原來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內的部隊,在那時候會動搖、觀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這種膽識嗎?梁乙埋一時間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從之前來看,他絕無這種膽略;但若從他在大殿誅殺異己來看,卻又似乎不無可能……

「終須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終於咬著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來人!」恢複平靜之後,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聲喝道……

數日之後。

西夏王宮。

夏主秉常正與李清、禹藏花麻、文煥以及幾個大臣商議著改制之事。在眾人當中,李清表面上看來最平靜,但是內心卻最為激動。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有時候會執著於一些形式上的東西,並且為之感動。睿智如李清,亦不免於此,身著漢袍的李清,竟時時有一種回歸故國的錯覺。許多年被人有形無形地歧視,在穿上漢袍的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補償。因此,在議事之時,李清竟然幾度失神。

如是幾次之後,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時,秉常終於發覺了李清的異樣。

「李將軍?」

李清幾乎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應道:「臣在。」

「卿無礙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中有何事?」

李清見連文煥與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側目而視,不由大覺尷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謝陛下關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慮一些事情。」

「哦?是何事值得如此?」

「臣在想,改制詔頒布有些時日了,各地統軍、頭領、節度使、知州的態度,也應當明了了……」

秉常點了點頭,卻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

文煥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興慶府附近,要麼是梁國相門下,要麼心存觀望。待沿邊幾個軍司表示支持的奏摺一到,這些人的奏摺,自然就遞進來了。後至之誅,他們豈能不懼?」

「狀元公說得是,我曾聽過這『後至之誅』四字,似是個典故吧?」秉常點頭稱是,又感興趣地問道。

「確是典故。說的是大禹大聚諸侯,有最後至者,即斬之,以立威天下。陛下改制,當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文煥朗聲說道,全然不顧李清已經微微皺眉。

秉常卻連連點頭稱是,贊道:「大禹為上古聖王,果然值得後世效法。他斬了後至者,從此他若有徵召,則諸侯自然無不爭先。其能成千秋之業,豈是偶然?!」

文煥笑道:「陛下聞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

秉常聽到這話,更加高興,笑道:「今我等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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