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十二節

西夏。興慶府。

這個曾經興盛一時的軍事強國的都城,此時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緊張的味道。官員們穿梭往來,交頭接耳,有些人在選擇,有些人則在觀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覺察到變化即將到來。

局勢看起來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青唐請求和親,被董氈斷然拒絕。不僅如此,董氈還大肆宣揚,惡毒地嘲弄西夏。這件事情讓西夏顏面掃地,若是換在以前,這就是戰爭的開始。但在此時,除了加深西夏的窘況以外,興慶府沒有人敢提出「報復」二字。

自諒詐以後,西夏對吐蕃就沒打過勝仗,何況現在?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連梁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讓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與遼國的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但是這種順利,在一些人看來,卻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夏國冒著觸怒宋朝的危險,出兵威脅楊遵勖的後方,而西夏軍隊攻佔的土地與人民,西夏國一點也得不到,並且,西夏軍隊還不被允許進入願意投降的城鎮——因為遼國擔心西夏軍隊劫掠;也不得攻擊忠於遼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敘方式,則意味著西夏將出兵替遼主打一場自己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好處的戰爭。他們得到的,只是許諾。

最核心的許諾只有一樣:如若夏國遭到宋朝侵略,遼國會出兵幫助。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內,也有一部分西夏將領在懷疑遼國是否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其實,絕大部分的西夏將領都只相信搶劫,而不會相信承諾。對他們而言,戰爭等於搶劫,諾言毫無意義。人們不過是在努力地騙自己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夏國與遼國結盟了。如此而已!

對於夏國而言,這有點像一個溺水的人,拚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許,這份協議真正的作用,並非軍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遼國這樣強大的國家的保護承諾,梁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是再次穩固下來了。

所以,當五月份,蕭佑丹滿意地回國之時,國相梁乙埋親自送出百里,臨別之時,還拉著蕭佑丹的手,賭咒發誓,許諾一定會出兵夾擊楊遵勖。

但是興慶府空氣中的緊張味道,卻並沒消失。

人們還在等待。

雖然只是一絲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們,還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義,能夠帶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當梁乙埋與蕭佑丹道別的時候,李乾義一行,終於回到了西夏,進入了仁多澣的轄區。仁多澣留李乾義休息了一個晚上,次日便選派了一千騎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領下,護送著李乾義,前往興慶府向夏主復命。

李乾義到達興慶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

「你是說,宋朝無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著李乾義,黑沉沉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著。聽到李乾義回國的消息,秉常立時丟下剛咬了一口的烤羊腿,連夜召見李乾義。

李乾義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頭上是這麼說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離開汴京之時,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來送行,他親口向臣傳達宋帝的口諭,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無用,游牧之族此來彼往,宋朝反要用軍隊鎮守,甚費錢帑。不若以大夏為之鎮守邊疆有利。但宋朝甚忌我大夏擾其陝西,故道橫山之地,他們必要圖之。」

「橫山亦是我大夏生死之地。」秉常蹙眉憂道,「橫山若失,則攻守戰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大夏亦無力與東朝爭橫山。」李乾義無奈地說道。

「先不管這些。」秉常搖了搖頭,又問道:「郭逵可還說過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大夏能謹守臣職,絕遼通宋,開放貿易,宋朝不僅願意休兵,且願每年賞賜宋夏貿易總稅入的二成予我大夏。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馬,若大夏果真能放開貿易,則宋朝每歲至少可以從我大夏買羊四十萬,牛二十萬,馬六萬以及鹽五十萬斤。若大夏能開通宋與西域之商道,宋朝每歲可再賞賜錢二萬貫,布四萬匹。」李乾義如實地向夏主報告一切。

「他們想做什麼?」秉常反被嚇了一跳。他的頭腦,無法理解「貿易」二字的含義。他直覺地認為,宋朝平白無故地給出這麼多好處,後面一定藏著大陰謀。

「郭逵只是說,宋朝想找一個辦法,讓西北永久息兵。」李乾義遲疑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儘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義的動作。

「臣以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對我大夏,亦是有莫大的好處。」李乾義有點底氣不足,畢竟他說的,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往互市規模甚小,然我大夏已頗得好處。若互市規模果真能擴大至這個程度,那我大夏所得之利,遠勝於出兵劫掠。而宋朝也的確需要我大夏的牛、羊、馬、鹽。臣在汴京,見到從汴京一個城門,每日驅趕入城宰殺之羊,便有數萬頭之多。且據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從遼國所買之羊,至少達數萬頭。而這是因為遼國元氣未復,不足供應更多所致……」

「你是說宋朝是誠心議和?」秉常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李乾義的頭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確信。」

秉常背著雙手,急促地來回走著。

「若依郭逵此言,於我大夏確有好處。只要不遭天災,這貿易所得,確是遠勝於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語,「但這對宋朝有何好處?必是懈我之計……」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圖,亦未可知。」李乾義低聲道,「何況宋朝果真是為懈我,我不中計便是。藉此機會,恢複國力,亦是良機。」

秉常的腳步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他頓了一下,又疑道,「只是賣羊與鹽也罷了,賣牛馬,卻也會增加宋朝的國力。終必為我國之大患!」

李乾義苦笑道:「難道我國不賣予他,宋朝的國力便不會增強嗎?契丹已經在賣了。」

秉常頓時愕然。半晌,才嘆了氣:「唉!」

「只是宋朝的條件……」

「絕遼通宋而已,不足為慮。」秉常對遼國可沒有任何顧慮。

李乾義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揮了揮手。侍候在兩旁的衛士與侍從連忙一一退下。李乾義見殿中人皆走空,這才壓低聲音,低聲道:「除此以外,宋朝還要陛下親政,行漢制、用漢禮,以及……」他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咬牙說道:「以及國相的人頭!」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並非愛惜梁乙埋的人頭,而是畏懼梁氏的勢力。「這……」

「宋朝君臣,恨國相入骨。皆以為國相不可信。而國相曾遣人刺殺石越,石越尤其懷恨,必欲誅之而後快。」李乾義沉聲道,「若國相不死,石越絕不肯善罷甘休,一切休提。」

「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舉足輕重……」

「此事須從長計議。」秉常盯了李乾義一眼,道:「你不可泄露片言隻語。」

「是。」

「外面送你來的將軍是誰?」秉常岔開話題,隨意問道。

「是仁多保忠將軍。」

「哦?」秉常心裡,還在不停地翻滾著。宋朝要誅殺梁乙埋,究竟只是石越的私恨,還是想挑起夏國的內亂?秉常的手指煩亂地搓著。

「他還帶來仁多統領的密奏,想親自呈報陛下……」李乾義沒有體會夏主的心情。

「宣他進來。」秉常下意識地說道。

「是。」

次日。

西夏國相府。

「南朝許諾休兵議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張胡床上,盯著李乾義,問道。

「是。」李乾義小心地把昨晚對秉常說的話,又向梁乙埋復敘了一遍。當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頭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動聲色地眯著眼睛聽完,忽問道:「皇上怎麼說?」

「皇上說要從長計議。」

「喔。」梁乙埋揮了揮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后免不得也要召見你的。」

「謝國相。」李乾義恭謹地應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國相府。

「你以為如何?」待到李乾義走遠,梁乙埋方轉頭向梁乙逋問道。

「宮中衛士報告說,昨晚這廝見皇帝時,曾屏退左右密談。他必有事情瞞著我們。」梁乙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團中我們的人怎麼說?」

「一概不知情。只知道石越和郭逵,單獨與這廝談過。」

「他回來時在仁多澣那裡待了一晚,還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是。」梁乙逋臉上還有憂慮之色,「昨晚皇帝還見了仁多保忠,談了約半個時辰。只恐對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帶了多少兵?」

「一千人。」

「給我打發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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