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十一節

熙寧十一年,四月十日,大宋同天節。

除了例常的慶祝活動之外,上尊號,獻祥瑞,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趁著這個時候冒出頭來。趙頊雖然屢次下詔,拒絕群臣上尊號,並且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但是馬屁活動並非幾道詔書就能杜絕的,更何況是拍皇帝的馬屁。既然皇帝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那麼送賀表進京總可以吧?畢竟向皇帝報告祥瑞,這是誰也禁止不了的事情。於是——

劍州奏聞:本州木連理。

饒州奏聞:長山大雨,降「菩提子」,其狀類山芋子,味香而辛。並附:明道年中曾發生類似事件,預示當年會大豐收。

泌陽奏聞:本縣甘棠木連理。

衛真縣奏聞:本縣洞霄宮枯槐生枝葉。

又,某縣奏聞:木根有「萬宋年歲」四字。

又,沅陵縣奏聞:江漲,出楠木二十七根,可為明堂樑柱。

又,某縣奏聞:某民伐薪,樹中有「天下太平」四字。

又,某州得石,綠色,方三尺余,當中有文「堯天正」,經驗視,「堯」字下有「瑞」字,實為「天正堯瑞」。

此外,諸如欄木生葉,園池生瑞木,柏樹開花,紫薇木連理,甚至一座山上大小石頭全部變成瑪瑙,蘆荻中生出九斤八兩類似靈芝祥雲的金子……諸如此類種種奇聞異事,如蝗蟲一樣鋪天蓋地地從各地寄至京師。

總而言之,趙頊過個生日,便導致了大宋天地之間異象頻生……至於各地歌功頌德的文章,堆起來簡直如同一座小山。有人甚至公然在奏章中建議皇帝應當封泰山!

而除此之外,各地守令進貢給皇帝的壽禮,也無不費盡心機,一份比一份奇巧,一份比一份貴重。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凌牙門都督蔡確與歸義城都督狄諮的賀禮:二人都是滿滿一船的奇珍異寶!其總價值達到數十萬貫!

這二位都督的禮物,讓整個大宋朝廷都為之震動。但是蔡確與狄諮卻都是迫於無奈——並非二人想要顯擺,而是蔡、狄二人素來不和,兼之曾布與薛奕也知道他們的底細,此番皇帝三十歲生日,加上國力日增,對西夏又連打兩場勝仗,全國官員都可著勁地拍馬屁,二人又哪敢落後?一個「不敬」的罪名,無論是狄諮還是蔡確,都擔當不起。

當然,在這股大拍馬屁的風潮中,也還是有一定數量的異類存在。

比如蘇軾給皇帝的生日禮物,便只有一抔泥土,一幅字畫。

劉庠給皇帝的貢品,則是一幅描寫陝西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畫卷。

而當朝宰相呂惠卿的貢品,只是一張新印的熙寧交鈔。

……

身子稍稍好轉的曹太后與高太后,在內侍的指引下,檢視著種種貢品禮物,二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的豐富。她們身後,跟著皇帝趙頊與向皇后、朱妃、王妃,以及回到京師不久的柔嘉。柔嘉似乎長大不少,比起以前的調皮,竟顯得沉穩許多。這種變化,曹太后與高太后表面雖然不說什麼,但卻都有點心疼,與柔嘉從小親密的皇帝,更是暗生悔意。三人都以為是那處分過於嚴厲了。因此,柔嘉回京後,雖然沒有了封號,兩宮太后與皇帝皇后,反而更加寵愛起她來。

「不料官家過個生辰,竟能發筆小財。」曹太后看著蔡確與狄諮那長長的禮單,忍不住開起皇帝的玩笑。

皇帝瞄了禮單一眼,笑道:「看來歸義城與凌牙門的差使,著實做得。」

曹太后笑了笑,在那些奇珍異寶面前,並沒有駐步,反而在蘇軾的禮物面前停了下來。

「這份壽禮,倒極別緻。」

趙頊笑道:「還有御史彈劾蘇軾沽名釣譽,是為大不敬。」

「做皇帝的,有民有土便夠了。」曹太后又指了指劉庠的壽禮,道:「若依我看來,便是這兩份壽禮最為珍貴。」

「娘娘說得極是。」趙頊望著劉庠的那幅畫卷,嘆道:「朕為萬民之父母,若不能致太平,是愧對天下。」

「官家確是個英明天子。」曹太后溫聲道,「天下太平,不是樹木里生幾個字便可得的。」她的身體雖然略見好轉,但總之是一日不如一日,曹太后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對趙頊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誨,孫兒定然牢記在心。」

曹太后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讓那個說滿山石頭變瑪瑙的縣令,限期三個月,將滿山瑪瑙全部送至廣州變賣?」

「確有此事。」說起此事,不僅趙頊,連帶高太后、向皇后、朱妃、王妃都笑了起來,柔嘉亦忍不住側耳。

「這可為難那縣令了。」曹太后笑道。

趙頊笑道:「石越說得也有理,這獻祥瑞之風,無助於教化,反害淳樸。朕早想找個機會懲治一下,但卻總是上下相瞞,讓人無可奈何。」

曹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她心裡自是雪亮:石越這一招十分陰狠,那個縣令除了自殺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別的生路了。她心中雖有幾分不忍,卻終是沒有直接說出來,只笑道:「水至清則無魚。獻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雖然多是荒誕不經,但亦難於杜絕。無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官家不好這個,官員得不到好處,自然不會再獻。」

「娘娘說得甚是。」趙頊笑著答應,心裡卻不以為然。這種事情,若不殺雞儆猴,絕難杜絕。趙頊並非全然不信天地,不信神靈,只不過在王安石的影響下,這種信仰早已非常有限。但無論他信不信神,他也絕不可能相信自己過一個生日,就會搞得天下神異百出。

在皇帝看來,這已經是欺君了。

「卻不知石越的壽禮是什麼?」一直注意著柔嘉臉色的王妃,忽然好奇地問道。她早就聽到過種種傳聞,以她的冰雪聰明,柔嘉那沉穩外表下的些微動作,便足以讓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問出之後,柔嘉眼中便閃過一絲關注之色。

趙頊笑了笑,朝李向安努努嘴。李向安立時便將一幅捲軸捧了過來。

「又是一幅畫嗎?」

趙頊笑道:「打開看看便知道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獻的是什麼。

兩個內侍緩緩地將捲軸展開,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幅地圖!地圖的右上角用楷筆寫著:西夏山川形勢圖!

曹太后與高太后對視一眼,二人眼中都露出擔憂之色。

而皇帝卻望著這幅地圖,喜笑顏開。

西夏生辰使李乾義,不那麼嚴格地說,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內部政治鬥爭極其血腥殘酷,與夏主的血統關係過於親近,本身便是危險的代名詞。而李乾義得以在西夏國中平平安安地佔據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為他只是李彝超的後代,與夏主的血緣上隔得非常非常的遠。所以,李乾義才可以一面享受所謂「宗室」的虛名,一面平平安安地當官。這個中年官僚,雖然精擅各種禮儀,懂得漢、契丹、西夏三種文字,但卻是個毫無原則的人。在西夏國內他便遊走於夏主與梁乙埋之間,處世相當的圓融。

在這個關鍵時候,夏主秉常派遣他這樣的人前來宋朝拜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物盡其用」。

宋朝對西夏的態度,可以說讓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義一行進入陝西之後,便受盡冷遇。宋軍派了兩都的兵士「護衛」他們進京,一路上都如同押解犯人一般,在通過關隘要道的時候,更是故意將使團夾在中間,在兩旁高舉旗幟,擋住他們的視線——這種毫無必要的舉動,其實表露出來的,是赤裸裸的敵意。

而他們一路上的食宿,雖然有詔旨,待遇並未降低,但各地驛館的態度,卻倨傲得讓人難以忍受。經過各州縣時,宋朝官員們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陝西,李乾義便已知道這一行絕不輕鬆。

秉承著「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思想,李乾義厚著臉皮,嬉笑自若地從陝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後,他才發現一路冷遇其實不過是剛剛開始。

遼國自然不必論,宋朝一直視遼國為地位平等的大國,對遼國的外交禮儀從來都是特別的,李乾義自然不敢去比。但這次宋朝竟然將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麗國與大理國、吐蕃以及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麼注輦國之後,僅僅與交趾國並列,略略高於南海地區那些聞所未聞的小國!

這幾乎是公開的羞辱!

李乾義據理力爭,得到的卻是生硬的回覆:若是不滿意,你們可以回去。

李乾義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個待遇。

但是事情還沒完,四月十日,諸外國、屬國、蠻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賀之後,宋朝皇帝在偏殿單獨接見了大遼、高麗、大理、吐蕃、交趾、注輦、蒲甘七國使者,各有賞賜,卻獨獨漏了李乾義。

李乾義對此行終於徹底絕望。他已經做好了一事無成,打道回國的準備。但是老天好像成心和他開玩笑,便在此時,驛館的宋朝官員卻帶來一個讓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陝西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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