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十節

在石越為李清照未知的命運出神的時候,數千里之外,西夏的君臣們,卻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緊張地策劃著。

大宋熙寧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幾個月以來,興慶府都一直顯得有點死氣沉沉。

熙寧十年的幾場戰爭,其實宋朝與西夏都準備不足。但這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稱得上有點冒險的戰爭,最後卻是宋朝取得了勝利。西夏在這一年的戰爭中,損失了四成的精銳,橫山地區控制權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間事,沒有人提得起興緻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為老天保佑,結果一定會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國,幾乎每一個握有權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種不祥的味道。

這是個真正只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國。

西夏王宮。

「太后。」嵬名榮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

梁太后瞥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天還沒有塌下來。」

「太后,遣使向宋遼同時稱臣,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但若接受遼主的要求,與遼主夾擊楊遵勖,卻一定會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氣低下,豈堪再戰?」

「結遼抗宋,是惟一選擇。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們若有餘力攻我,我們便是不激怒他們,他們也會找借口來打。」

「但畢竟可以拖延時日,恢複實力,靜待有變。只要能拖過幾年,遼主英武,必然平定楊遵勖,他又豈能容宋朝來亡我大夏?至少宋軍也須忌憚契丹,不能出全力與我作戰。若此時激怒宋軍,其舉國來伐,契丹亦無能為也。請太后三思。」

「待遼使來後再說吧。」梁太后卻沒有興趣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我聽說外間有人上表,要相國罷相?」

嵬名榮遲疑了一下,道:「確有此事。」

「那他們想讓誰代相國為相?」梁太后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聲最高。」

「仁多澣?」梁太后譏諷地笑出聲來,「他敢來興慶府嗎?」

「是……」

梁太后的臉色突然一變,怒道:「若非仁多澣貽誤軍機,石越都已成擒!又豈會有敗軍辱國之事?!」

嵬名榮的嘴唇動了一下,卻終於沒敢替仁多澣說話。

「他若敢來興慶府,我必取他人頭。」梁太后冷冰冰地說道,「遼使那邊,你親自去迎接,莫要聲張出去。」

「是。」嵬名榮雖然不贊同梁太后的意見,但是他也知道,此時此刻,遼國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遼使,也是絕不能出差錯的。

「再派人去董氈那裡,若是他肯答應和親,我願意將康樂公主許給他兒子。」

「是。」嵬名榮欠身應道,一種屈辱的感覺從心裡頭冒了出來。不要說康樂公主是梁太后最疼愛的女兒,單單是女方主動要求和親,便已經是極大的恥辱——這哪裡是和親?這分明是獻女!

但這一切,都必須忍受。

李清府。

李清一身戎裝,在府前翻身下了馬,親兵家將們連忙上前牽過馬匹,迎他入府。

「將軍,你回來了。」一個帶著點怯意的柔軟聲音,向李清問候道。

李清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卻是史十三寄在府中的那個喚作「嘉君」的女孩,正低頭斂衽向自己行禮。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手中提著個小籃子,點點頭,道:「你要出門嗎?」

「是。想去東市買點東西。」

李清掃了她一眼,皺眉道:「府中若是缺什麼,問夫人要便可,自會著人去買。這段時間,你不要出門。」

「是。」嘉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又向李清行了一禮,轉身往內院走去。

李清凝視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將軍,禹藏駙馬求見。」門房過來稟報。

李清回過神來,問道:「是駙馬一人,還是還有別人?」

「只是駙馬一人。」

「快請!」李清一面吩咐著,一面快步往中堂走去。

「李郎君。」禹藏花麻在客位上屁股尚未坐穩,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說道:「國中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在傳說,宋朝不僅要全面停止互市,還要嚴查私販,於是茶葉之類價格飛漲;又有人在說,國中有人想聯遼制宋……興慶府與靈州又開始嚴格執行宵禁,靈州已有十幾個百姓因為冒犯宵禁,被就地處斬……」

李清靜靜地聽著。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來是想問問李郎君,有無救時之良策?」

李清望著禹藏花麻,笑道:「這等大事,駙馬如何來問我?」

禹藏花麻冷笑道:「李郎君,我是個粗人,不會怕這怕那!如今這事,若是合我心意,殺頭滅族我亦做了;若是不合我意,我大不了帶了親兵家將回老家去!誰又能奈我何?!」

李清笑道:「不知何謂合駙馬之意?何謂不合駙馬之意?」

「讓皇上親政!皇上親政,他要聯遼便聯遼,要附宋便附宋,我都隨主上幹了。」禹藏花麻大聲嚷了起來。

李清卻知道禹藏花麻雖然是蕃人,卻素是精細,哪裡便是什麼「粗人」了?這番話,他無非在李清府上敢說,在別的地方,打死他也不會說半句「皇上親政」。

「皇上已經親政了。」李清淡淡地回了一句,絲毫不理會禹藏花麻的嚷嚷。他以軍法治家,管理將軍府素來鐵腕,五年前曾經因有個跟了他六年的親兵泄漏了他在府中說的一句話給別人知道,李清查出後,毫不容情地將那個親兵滿門良賤十餘口全部杖殺,一個活口也不曾留下,從此他這將軍府上,便再也沒有人敢泄話,因此禹藏花麻叫得再大聲,他也絕不怕有消息漏出去。

「親政?親政個屁!」禹藏花麻罵了句粗話,恨恨地說道:「李郎君素受皇上之恩寵,不知道現在正是報效的時候嗎?」

「我固知之。」李清微微嘆了口氣。

「那還要顧慮什麼?」禹藏花麻瞪著李清,眼睛都突了出來。「誅國賊不過舉手之勞!」

「駙馬失言了。」李清臉沉了下來。

禹藏花麻站起身來,嘿嘿笑道:「李郎君,你我相交有年,你心中想什麼,我都知道;我心中想什麼,你也明白。若想行大事,卻不敢相信人,又能成什麼事?」

李清默然不語。

「你想讓皇上親政,好推行漢政,一展心中抱負;我卻只想扳倒梁乙埋,讓仁多澣為相。你我二人雖然目的不同,但都是盼著皇上親政的。若有梁乙埋在,李郎君你便有通天本事,也只能憋在心中,施展不得!」

禹藏花麻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已經是有進無退了。李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猶豫,否則禹藏花麻為了避禍,一出此門,必然立即投效梁氏,反告自己謀反。

他沉聲道:「非是我懼怕,實是梁氏不易圖謀。況且……皇上心意未決……」

禹藏花麻一怔,隨即壓低聲音,咬牙道:「迫不得已,便只能先斬後奏。」

「若無聖旨,你我能調動多少兵馬?」李清反問道。

禹藏花麻頓時怔住,為難地皺起眉毛,道:「這……」

「此事所謀者甚大,若要凡事考慮周詳,自然會誤事。但若全然不考慮,只是莽撞行事,卻也不過白白送死,反害了皇上。」李清又笑道,「我素知駙馬忠義,但還請駙馬忍耐,靜待機會。」

禹藏花麻思忖許久,搖了搖頭,頓足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被梁氏佔了先機,大勢去矣!」

「他占不了先機。」李清冷冷地說道,牙齒髮出輕輕摩擦的聲音。

這是十天之內,李清第七次被夏主召見。

「改行漢法,勢在必行。」秉常揮舞著手臂,空洞地喊道。

「臣亦以為然。」李清沉聲應道,「但請陛下早日定策……」

「定策……」秉常心中忽然泛起隱隱的懼意,「你還是堅持嗎?」

「臣以為,陛下若不能真正親政,大夏絕不可能成功改制。」李清正視著秉常的眼睛,但是秉常卻將目光悄悄移開了。

「誅殺國相,幽禁母后……」秉常在心裡喃喃念著,不覺打了個寒戰。

「這樣太過分了吧?」與其說秉常是心存仁善,不如說他是心存畏懼。那種與生俱來的畏懼。

彷彿看破了這一點,李清的回答直刺要害:「陛下,若不肯犯險,絕不能成偉業。」

「……」

「陛下雖然心存仁善,但只恐太后與國相不這麼想。」李清的聲音充滿誘惑,「若要改行漢法,一定要罷免國相,使太后不再干預朝政;而要罷免國相,使太后歸政,不用武力,絕不可能實現。如今國家雖逢大敗,但是卻使梁氏失國人之心,而忠義之士如禹藏花麻亦得率兵護駕入京。今內有禹藏花麻,外有仁多澣,兼得深曉宋朝制度之文煥,是天之助陛下成功也。陛下若能早下決斷,國家雖敗,不足為憂,此不過復興之基。若陛下遲遲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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