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八節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幾個內侍之外,便只有高坐御座的皇帝趙頊與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趙頊凝視著石越,許久。

「自太宗以來,國家未曾有此大勝,此皆愛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護,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趙頊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笑道:「這些話都是場面話而已。」

石越沒料到趙頊這麼說,不由怔了一下,連忙也笑道:「臣所言都是實情,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沒有陛下之前下定決心整軍經武,也不能有陝西之功。民間俚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是言此。」

趙頊笑了笑,便不再說此事。因問道:「可知朕為何召卿回京?」

石越頓時為難起來,他素知趙頊的性格,模糊其辭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說知道與說不知道,都有不妥當的地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趙頊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準備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著說道:「朕讓卿千里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給卿慶功之外,實是還有數件難決之事,要詢問卿的意見。朝中大臣雖多,可為朕決疑者卻少。此外,朕還有一層深意:自古以來,臣子立下大功之後,往往君臣之間更加難以相處,要麼便是臣子驕寵過度,自取其禍;要麼便是君臣相忌,難以善終。朕要當面與卿說上幾句話,讓咱們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終,為後世千古,留一段佳話。」

「陛下……」石越似乎有點動情。

趙頊擺了擺手,溫聲笑道:「卿雖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擔當,是朕沒有看錯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說與卿知。」他使了個眼色,李向安等內侍連忙躬著腰,輕聲退出了崇政殿。

待眾內侍全部出殿,趙頊這才接著說道:「朕之得卿,如魚之得水,龍入大海。古之名臣賢臣,有伊尹之遇商湯,姜尚之遇文王,設使其君臣不遇,則商湯周文不得遂其志,而伊尹、姜尚不過兩老翁而已。今日之事類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過一教書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內!只恐以臣之愚鈍,有傷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謙。」趙頊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實是難得的人才。朕要成為大宋中興之主,達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遺願,留英名於青史!朕與卿,實是風雲龍虎相會,註定要做一番大事業的。」趙頊慨聲說道,神色之間,意氣風發。石越不禁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初見趙頊的時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變了,還是石越自己變了。石越的心中,並不相信這是皇帝的真話——至少不能相信這是完全的真話。「這是籠絡我,安撫我的作態罷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來?我不過是個文臣罷了。」石越在心裡苦笑著。

「朕是皇帝!臣子忠於君主,本是天經地義,綱常倫理。朕對卿說這些話,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無論外間如何說法,朕與卿君臣之間,要赤誠相待,絕無嫌隙。卿儘管放心辦事,朕自會信卿任卿。」

「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彷彿被皇帝的話所感動,哽咽著叩下頭去。

「朕知卿斷不會讓朕失望。」趙頊走下丹墀,親手扶起了石越。這是石越已許久不曾受過的禮遇。「待延安郡王長大,朕還想讓卿做他的老師呢。」

「臣……臣……」

趙頊輕輕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趙頊要高壯,但最近一年,因操勞過度,竟顯得消瘦許多。只不過石越看趙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皇帝的臉色,較以往更加蒼白。

「朕時常感念韓琦的功勞,早想將淑壽下嫁給他的一個兒子,不過淑壽年歲尚小,此事便沒有多提……」皇帝突然說起這些家常,讓石越頗覺莫名其妙,卻聽趙頊又笑道:「前些日子,王妃和朕提起你家的千金,朕便想,除了韓琦家外,到底也要與石越結個親家……」

「蒙陛下、賢妃娘娘錯愛,但臣女尚在襁褓,只恐於禮不合。」石越心裡一千個不願意。

「朕看卿是不願意吧。」趙頊開玩笑地說道,哈哈大笑。

「臣豈敢。」

「有什麼不敢的?」趙頊笑道,「天家的女兒不好嫁,朕早已知道。只是不曾想,天家的兒子都不好娶了。難不成龍子鳳孫,竟然連個進士都比不上了嗎?」

「臣絕無此意。」石越見皇帝並無發怒之意,輕鬆不少,忙又解釋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實是想讓臣女長成之後,自己擇婿。」

「自己擇婿?」趙頊不覺愕然。

「是……」

「這隻怕與禮不合。」

「臣以為也沒甚不合之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確是世之常禮。但自周漢以來,女子自擇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皆有相親之俗。可見父母亦不能太過違拗子女之意。俚語言:強扭的瓜不甜。臣為人父,總不能沒有一點私心。臣的女兒,不盼她一生富貴,只須一生平安適意便可,這等大事,臣以為不便全然不顧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這番話,對趙頊來說,實在可以說是大膽了。趙頊頗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卿這些話,實不能讓人信服。若說將出去,只怕又要驚世駭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間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說。陛下英明,不以世俗為念,臣才敢斗膽言及,至於他人,臣是斷不敢說的。」

趙頊聽他說「世間有些事,便是只能做不能說」,不免笑道:「朕先時還疑心卿是怕捲入宮闈之爭。若是如此,實不必擔心。」趙頊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是石越卻自是聽得明白,這分明是說信國公不可能為嗣。

石越對於信國公趙俟的血統,倒並無成見。但是對於這種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道:「為人臣子者,實不敢存那般想法。臣只願為陛下之純臣足矣。」

趙頊滿意地點了點頭。實際上王賢妃委婉提出來的請求,趙頊幾經考慮之後,還是在心中否決了。此時提出來,卻不過是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這時君臣已說了許多話,他見石越答對得體,雖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畢竟卻放心了許多。

對於趙頊來說,石越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文臣。文臣並非沒有威脅,但到底遠不如武臣來得那麼直接。只要朝中存在著相當的制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夠昏庸的話,文臣無論怎樣折騰,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趙頊認為,石越是自己絕對可以控制得了的。

真正要擔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後的事情。但那畢竟不是眼前要考慮的。

現在的石越,僅僅是自己手中難得的人才。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的確,若是沒有用人的氣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趙頊又看了一眼石越,開玩笑地說道:「既是這樣,此事便先不提它。朕便等卿的女兒長大。未必卿的女兒,就一定會看不上朕的兒子。」

「陛下取笑了,只恐小女無此福分。」

趙頊微微笑了笑,轉身緩步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輕鬆的話題,到此為止。果然,便見趙頊頓了一下,說道:「朕方才說還有幾件事情,要卿幫朕決疑。」他微微頷首,斟酌了一會兒,道:「頭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臉色便變了,他抬頭直視趙頊,亢聲說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請陛下秉公處理!」

趙頊沒有料到石越的反應如此之大,不覺有點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御史台正在推鞫,自然會依律處理。但高遵裕不服調遣,貽誤軍機一條,御史台以為無罪,衛尉寺亦認為證據不足,樞府則頗有爭議。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誤軍機,幾陷戰事於危局,間接害死狄詠,豈能言無罪?!臣不服此議。臣以為若如此斷案,恐失天下軍民之望,亦使狄詠死不瞑目。」石越對高遵裕恨之入骨,絲毫不肯鬆口。

「此事御史台與衛尉寺已有定論,卿不必多言。」趙頊的話卻毫無迴旋的餘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撫道:「只是向安北、段子介所彈劾之事,高遵裕難脫干係。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徹底追查。」

石越默然不語。他心中雖憤怒,但理智上卻知道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皇帝所謂的「徹底追查」,石越也很清楚那絕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徹底追查,絕對是陝西官場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場大風浪——沒有哪個官員,既有能力又有意願來徹底追查。因為即便是石越自己,只怕也沒有一查到底的勇氣。他想了想,雖然皇帝已經暗示要用別的罪名來處罰高遵裕,卻終是覺得不甘心,又說道:「臣以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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