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七節

次日清晨。

風和日麗。

瓊林苑。

號稱「千重翠木開珍囿,百尺朱樓壓寶津」的瓊林苑,是汴京四大園林之一,位於順天門外道南,俗稱「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園林中最讓宋朝的士大夫感到親切的所在。因為他們進士及第之後,宋廷都會在此處大宴進士,稱為「瓊林宴」。對於宋朝的讀書人而言,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因此瓊林苑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總是十分美好。此時未及三月,與瓊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開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內,但是在瓊林苑與金明池之間的大道上,卻是車馬盈道,擠滿了翹首以待的東京市民。而在瓊林苑內,新裁的叢叢綠葉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齊,一面談笑,一面等待著石越的到來。

呂惠卿身著紫袍玉帶,頭頂梁冠,正笑眯眯地與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閑聊著。朝中諸大臣中,司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參加這次禮制所無的郊迎。此外還有十餘位素以方直著稱的大臣、諫官、御史也一齊稱病,因此都沒有出現在瓊林苑。范純仁雖然到場,卻是一直默默站在不顯眼的地方,既不發一言,臉上也不曾露出過一絲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一片樹葉發獃。似他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幾位之多。樞密使文彥博則與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呂惠卿一面說著話,一面假裝不經意地觀察著眾人的神態,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遠是不變的得體與溫和。

安惇遠遠地望了呂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隨即分開,各自露出會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呂惠卿的對話:

「相公以為石越是當來,或是不來?」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遲了三次,雖然皇上沒有答應,然石越連洛陽城都不曾進,其不赴瓊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齊聚瓊林苑相迎,若石越來,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韜晦;他不來,亦是他矯揉造作,不知謙退。他來與不來,又有甚要緊?」

安惇不覺笑了起來。

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眾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兒,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中走來。呂惠卿見著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子明為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干文武官員也連忙隨著呂惠卿、文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文彥博及眾大臣見禮。

呂惠卿回了禮,笑道:「一別兩年,子明更見沉穩。」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中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中,可以破數十萬兵……」

「我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英勇善戰。我不過坐享其成。」

「天下事豈有偶然?子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我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將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為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於謀劃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諤、種誼、姚兕諸將,皆可謂有大功於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讚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於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為此番緣邊諸將,何人功績最著?」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將品而論,我以為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為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迹,京師尚無人知曉。眾人見石越如此抬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眾人心裡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裡說出來。石越顧視眾人顏色,已知其心。他已經了解到狄詠的事迹,頗為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潘照臨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韜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但略有不慎,卻連燭火也被布所滅;故其上策,是置之於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於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為意……」石越心中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將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迹。

狄詠之事,本來頗為感人,自石越口中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眾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眾人莫不扼腕嘆息。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范純仁亦忍不住讚歎道:「此真將軍也!」

頓時,附和之聲響起一片,每個人都重複道:「此真將軍也!」「此真將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頊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面。李向安微微躬著腰,與幾個內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趙頊前面的書案上,擺著一份奏章,這份奏摺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面還沾了幾點血跡、淚跡——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面只寫了寥寥幾行字,行文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振威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託。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於朕。」趙頊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摺,黯然嘆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為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頊不由自主地想起清河的時候,隱隱的,他竟有些愧疚,彷彿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跡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中,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為在他的字跡中,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頊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裡會想到什麼?是什麼力量與信念支撐著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為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牘地讚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讚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內,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卷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將石越忘記。

趙頊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只不過其中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顥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狄將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於悲痛,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將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為蘭台令,只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御史中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作為法律條文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面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遵旨。」

「安卿求見,又是為了何事?」

安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摺,躬腰雙手捧著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頊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摺,遞給趙頊。趙頊一面翻開細看,安惇一面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寧九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歷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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